午后天气炎热,我正在厢房里睡觉。有个仆从把我唤醒,说将军回府了。我忙起身,跟着仆从去见刘牢之。

和在京口的将军府一样,在这个建康的府中也有一间密间。在那里见到刘牢之时,他两眼通红,面无血色。我虽是半夜未眠,但刘牢之肯定是整夜未眠。

他关好门,对我说:“清晨便入会稽世子府求见,但家臣说世子宿醉,不见客。我等了一个多时辰,管家方出来说,倘是为军事则今日不必商议。我解释再三,管家依然不许我入见。直至中午时分皇上召见大臣时,我才追进宫里见到了世子。对于我的陈情,世子只知回避。他无甚良谋,只说兵来将挡,愿多出钱粮助我退敌。”

“世子发了多少兵?”我最关心的是参战的都有哪些人、多少人。

“未曾发兵。世子手下之兵乃是建康城之卫戍军,不可离城迎敌。各州勤王之师尚在途中,未曾抵达。”刘牢之淡淡地说。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

我们就这样默默无语了良久。最后我开口说:“不如即刻回京口发兵。”

刘牢之抬头望着我,不解:“德舆,你前日劝我暂缓发兵,今日又劝我即刻发兵。为何前后不一?况且,世子对我等又是这等态度。”

我说:“世子如要亲自出兵,我等自当暂缓发兵,以观虎斗。然而眼下是桓玄挟荆州劲旅东下,世子却无兵可守。他不是不想见您,而是见了您也无可奈何。倘若桓玄攻破建康,失利的岂止是世子?还包括将军您。大晋国劲旅出自荆州与北府。桓玄占据建康,必然会削夺北府军权。将军您会首当其冲。

而世子若击败桓玄,将来则会更加倚重北府。就如我前日所说,将军您只要设法免除世子对您的猜疑之心,您的地位便不会有所撼动。谢琰将军当初为会稽王所倚重,也是如此。”

刘牢之还在犹豫之时,听到密室的门上的铃在响。刘牢之带着我一起出去了,一个仆从附耳对刘牢之说了些什么。刘牢之回头对我说:“此事明日再议罢。”

说完和那仆从走了。

不过,并未等到第二天。当天晚上刘牢之回府后就召我在密室中谈了两个时辰。他终于听从了我的建议。

几天之后,刘牢之亲率京口的北府军驻扎到了建康以西的溧洲,与桓玄的大军相持。

当桓玄也率军由姑孰初抵溧洲时,我跟担任参军的何无忌一致向刘牢之提议,趁敌人初到、立阵未稳的时候迎头阻击。然而,刘牢之却没有应允。

北府军在溧洲屯兵多日,每天就像在京口驻地一样,除了操练之外便无所作为。

我与何无忌等人时时到中军帐劝刘牢之击敌。

刘牢之说:“这桓玄自幼便以雄武著称。目前全荆楚之军东流而下,其势逼人。我等虽能克敌,然而恐怕也会两败俱伤。即便是取胜……”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把头转向何无忌,对他说:“以会稽世子度量,恐怕也不能容我。倒不如与桓玄相持,以待其变。”

“那依桓玄的度量,能容将军么?”何无忌说。

“桓玄虽非善类,但毕竟有容人之处。”刘牢之说。

何无忌也明白他说的是桓玄宽容得罪过他的刘迈之事。这刘迈是刘毅的胞兄。二人之事之后再叙,暂且不表。

何无忌说:“将军,此事千万不可低估。桓玄之所以容刘迈,是因为刘迈跟从殷仲堪多年,在荆州颇有些人脉。桓玄在荆州的人脉,以军人为主;而刘迈结交的却是士族。容了刘迈,便能使得整个荆州安心依附桓玄。

将军乃北府名将,从表面上来看,如果将军依附了桓玄,桓玄就可以借将军来控制晋国最具战斗力的北府兵。然而实际情况却不会如此。桓玄率荆州兵入建康,绝不会允许北府兵长存。王恭当年领北府军,两度进攻建康便是先例。将军您是北府之虎,桓玄是荆州之虎。一山能容二虎么?”

何无忌说的这些,正是我这段时间一直在跟刘牢之表达的观点。

“桓玄夺得建康便可以为所欲为么?”刘牢之说完这句之后,我觉得他似乎已经钻进了牛角尖,明显的道理他都理不清了。也许是最近重重的压力使然。

“桓玄不可能为所欲为”我说道,“但是,倘若他除掉了司马元显以及所有北府良将之后,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刘牢之摇摇头道:“怎会如此?朝廷重臣犹在,哪容疆吏逞凶?”

何无忌急道:“为何不会?桓玄父亲是何人您不会不知道。当年若不是谢司徒,怕是这个国家便要改姓桓了。”

“无忌你出言要当心些!”刘牢之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厉声责道。转而放缓了语气说,“桓玄与桓温不同。桓玄虽然在广州广施仁政,在荆、江二州又极力笼络人心,但他的根基远不如其父桓温。即便他坐镇建康,自然还会像在荆、广二州一样以仁政巩固根基。”

“将军,请恕我直言。”何无忌虽然被他舅父责备,但是却执着地和刘牢之拗上了,“将军这样想也许立场不对。桓玄收买的乃是民心、军心,并非将心。因为他知道晋国的将心是极难收服的,尤其是北府将领。

谢将军为何最终失了军权,而去担任会稽内史?这便是因为所有得势的权臣都忌惮北府。况且,北府将领向来以帝国精锐之师自居,自淝水之战后,更是不把别的军队放在眼里。就以您而言,您会听从桓玄之令么?即便您会,桓玄会认为您真的听命么?

桓玄在荆州时,并未取得大权,自然可以施仁政以博取民心;桓玄一旦取得建康之权,也许还会笼络建康的臣民之心,但是首先要对付的,一定是北府!只要掌控了北府,他的势力才可以稳固。如何掌控北府?我能想到的只有刀光剑影。”

刘牢之看看我,我只拈须不语。

我此时不得不欣赏何无忌的说服力。对于形势,何无忌与我的估料是相同的,但是对于如何劝服刘牢之,我却远不及何无忌,因为他能够以激昂的语气把后果讲得十分的深入、直接、透彻,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