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渡口,就见到出城迎接的刘道规:“兄长、无忌回家了?一向可好?行李物件可令他们挑回去。”说完往后一指。道规身后的屋檐下坐着的几个挑夫站起来,向我们行了个礼。

“不必了。我与无忌都无甚行李。”

道规要邀何无忌到家用膳,何无忌没有什么心情。于是我们在城门口跟何无忌作别,我和刘道规一同回家。

刚进家门,继母和搀着她的夫人臧爱亲就迎了上来。她们见到我,开始大哭。

“哥哥这不是好好的么?团聚便好,哭甚呢?”道规显然对此情此景有些不适。他遣走了从人,关上了院门。

刘道怜在任上,目前不在京口。于是在刘道规的采办之下,一家五口大享了一通家宴。

其后,除了赴军营中处理军务之外,我基本上就呆在家中与家人安享天伦,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时任抚军大将军、北府主将的桓修驻军于丹徒城,并不在旧日的京口北府军府。但府治却设在京口旧郡府内。所以时常和桓修两头跑。好在京口与丹徒城的距离并不远,

目前只知道桓玄想控制北府军,至于说将来如何处置北府军,还难以预料。不过,与桓修相处了一段日子,更加验证了我在建康时的一些猜想:

除了桓玄自己所治的荆州军外,北府军不仅士卒擅于水陆之战,而且大晋国良将多出自北府军。北府军的首领谢琰等早就去世了、刘牢之刚刚自缢身亡、孙无终等北府高级将领被桓玄调往建康。京口已经没有了具有影响力的北府将军。

桓修是文官出身,在军中并没有声望,更没有治军的能力。没有人的扶助,他要掌控北府是不可能的。所以自到丹徒之日起,桓修就对我与何无忌等人亲近有加,百般拉拢,表现出一番极其信任的样子。其实我与何无忌心中如何能不了解桓玄、桓修心中的算盘呢。

我们充其量只是棋盘上比较重要的那颗棋。我们所处的位置,恰恰使得我们成了这局棋能否盘活的关键。一旦棋局走出困境,那么将来牺牲掉这颗卒子也是未尝不可的。即便是棋局限入危局,丢卒保帅也是常有之事。

何无忌的秉性我是非常了解的,所以我对他并不担心。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他不会沉不住气而有什么过激之举。

何无忌虽然心情烦闷,但也无时不刻不在表面上敷衍着桓修。他的敷衍之功,丝毫不亚于我。我们的敷衍方式其实是非常相似的。一是以纵乐来显示自己胸无大志;一是以不留痕迹的奉承来获取欢心。

何无忌纵的是酒色之乐。回到京口城不到半个月,何无忌好酒好色的名声便已传遍了全城。他不是在青楼里同人发生争执、便是在酒楼里跟人打架。隔三差五总要整些事情出来。

我纵的是天伦之乐。每逢军中无事,我都会溜回家,闭门谢客,只与妻儿相乐。

同时,我也常与桓修及其心腹交好。除了互相宴请外,还让夫人常去各个府上拜访。我自己对财物并不看重,一旦得到些异宝,也都拿出去送人。在这样一来二去的交往中,奉承交好之辞就可以自然流露,令众人欢欣。

何无忌也是如此。但他就做得更佳了。他本来就是一个天性开朗豪爽、善于言辞之人,又常给人以毫无心机的印象,所以尽管没有被桓修委以腹心,但也亲热非常。

久之,颇具戒心的桓修渐渐对我们放下心来,并对我们尽力辅助他治理扬州和北府深感安慰。

桓修本就是一个具有政治才能的人,也非常善于拉拢人心。在京口,他索性放下他抚军大将军之尊,职无大小、位无高下都待之以礼。再加上我们这些北府旧将的辅佐,很快就在军中得到一些人的赏识。这对我与无忌而言诚然不利,但此时也只好旁观,以待良机。

敕造的新将军府已经落成了。虽然我觉得旧屋住惯了也没觉得不好,不过为了让久不出门的继母、妻儿能有一个花园散散心,能让奴仆们住到府里方便侍候,我还是决定搬进新府第。我又特意请人物色了一些灵巧的丫环和年长敦厚的媳妇进府,专为侍奉继母的起居。

早年家里贫困,我又不懂事,所以对继母没有完全尽到侍奉之劳。家道渐渐殷实之后,我愿意倾其所有,以应继母所求。只是继母一向仁慈宽和,并无多求。即便是寻常的衣物、食物,继母也觉得过于铺张,屡屡劝谏。为她配的奴婢,她也不忍驱驰,还常常帮着她们做一些活计。

每当碰到这样的情形,我内心里都有一股隐隐的心酸。她虽非生母,但对我之情远甚于生母。她的谦和,反倒令我觉得无法一尽孝心而深以为憾。

除了照顾好家人之外,我又从自己的月俸中拨出一部分送到刘怀敬家里。我在幼年遭到父亲遗弃时,正是刘怀敬的母亲、我的姨母把我捡回来。每天先给我喂饱了奶,才去喂她的亲儿子刘怀敬。就这样无私地抚育我直至继母过门。

所以,我人生之大幸就在于我的一生中共有三位母亲:生我者生母、奶我者姨母,养我者继母。

我也常会请姨母到府里住几天,让两位老人家能够在一起拉拉家常,消磨时光。

我自征途返回京口,最高兴的自然是夫人与女儿。妻子久不见夫君、女儿久不见父亲,如今能日日伴着她们,其乐融融。夫人臧爱亲照应家小,并无半点怨言。女儿在夫人的教导之下,也懂得礼貌待人,不以小姐的身份自居。一家人宽和相处,倒的确是人生之一大乐趣。

在久别重逢的喜悦过了之后,唯有女儿并不像往日那般开心。

一天见女儿若有所思的在窗前趴着,我上前拍拍他的小脑袋问:“兴儿,有何事不开心啊?”

“以前常和邻家的孩子们一同玩乐。如今住到了新居,朋友们也见不到了。整天有仆人跟着,很不尽兴。”女儿回过头对我说。

“原来如此。那么你可以邀朋友们来园子里玩嘛。”我说。

“可是母亲不允许。”

“哦?为什么?那我去跟她说说。”

我问过夫人之后才知道,她并非不想让女儿与邻家的孩子们游乐,但夫人也知道我目前的处境非常微妙。桓玄、桓修对我的戒心是否消散,还不能确定。在这样的境况下,应尽量杜绝因无忌童言而惹祸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