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城外的一处山岭。怪石嶙峋、竹树葱葱。透过林间,可以隐约望见一条飞瀑。飞瀑腰间的崖上,立着一座亭。这座亭年久失修,柱上隐隐能见到被虫蛀过的痕迹。因为紧临飞瀑,湿气将柱根绣满了青苔,青苔沿柱上爬,已有半人高。亭内以前大概有石桌石凳,但是现在只剩下五个一样大小的深坑。临瀑的围栏有一处裂痕,让人不敢靠近。

暑气南来,在这林荫间走久了也不免大汗淋漓。当卢循一行来到亭下时,顿觉凉意扑来。见卢循连打了几个喷嚏,仆从赶紧从行李中拿出两套外衣,分别替卢循和徐道覆穿上。

等仆从们在亭子里铺好毯子,再在毯子正中的桌子上摆好茶水点心,卢循抬手邀徐道覆与他一起坐到这张临时的**,挥退了那些仆从。

“此乃佳境也。”徐道覆望着飞瀑边萦绕的白雾,赞叹着。

“确实。”卢循显然没有徐道覆那样的兴致。

这处风景是徐道覆推荐给卢循的。卢循自到永嘉之后一直忙于募兵、治民、处理郡县大大小小的事,一不出时间来游山玩水。徐道覆虽然也协助卢循做些郡吏该做的事情,但他显得非常怡然自得,时常带几个仆从出城四处看看。

“兄长可谓颇有雅兴。”卢循对徐道覆说。

卢循跟徐道覆原来就是朋友,即便徐道覆娶了卢循的姐姐,卢循也不依常理称其为“姊夫”,私下里常常称呼他为“兄长”。

“你道我整日里出城,乃是游乐于此乎?”徐道覆嘴角一撇,转头仰望着山腰飞瀑泄出之处,悠然说,“当年苻坚率百万劲卒兵临国境,谢安命谢石、谢玄、谢琰等‘不经事少年’迎敌,自己却游戏于山林间,陶然而自得。所谓泰山崩于前而无惧,无过于此。”

听他这么说,卢循笑了笑:“兄长此番欲学安石焉。”

“愚仰止而已,岂敢。只是近日尔操劳过度,不妨偷闲一日,来此了却烦恼。”

“话虽如此,大敌临近。兄长你能够当谢安,我可当不了谢安啊。”卢循没有心思跟徐道覆这么文绉绉地说话。

“此话谬矣。如今你是一军之长,我是参佐。将来一旦事成,你是君,我是臣。为臣者方可为谢安,哪有为君者作谢安的?”

听徐道覆这么一解释,卢循不禁和他抚掌而笑。

不久,卢循探身问徐道覆:“此番刘寄奴引兵来,兄长前日所授的计策,这几日可否有变动?”

“变动倒是没有,然则我所献者,绝非退敌之策。若是寻常将领来,我等自然不惧。唯有这刘寄奴,非常人可敌。故孙教主率十万之众,尚且败于刘寄奴之手;我等所率之众,仅数万人。何堪匹敌?”

“如此说来,我永嘉根本堪忧啊。”

“也不尽然。根本该当无恙,只是需多派士卒拖延刘裕南下。按理,朝廷征剿我等‘贼人’”徐道覆说到“贼人”两字,顿了顿,见卢循没有反应,接着笑笑说:“从来不用文臣。只需太尉府发令,让将佐率兵剿贼即可。此番北府兵南下,只需令战将刘裕带兵即可,何需劳烦桓修?你想桓修同来何意?”

“对北府有所猜忌。”

“诚然。我等只要清野以待,固守城池。两军相持日久,桓修、刘裕军中必然生变。彼时,我方再以奇兵突袭。不仅永嘉无忧,兴许还能逼走北府军,令朝廷再不敢派兵来剿。再说桓玄久不在荆州,岂能放心得下根本?只要建康、荆州、京口等任一处畔隙生成,则必然会大乱。彼时我方只需坐山观虎斗即可。”

“此乃良计也。”

“目前须趁刘裕兵力未完全集结,迅速派兵驻防东阳。”

“东阳?”

“正是。东阳非形胜之地,士兵们遇到刘裕必然难守。且不必与他争锋,只需多设防线阻碍他进军。待他驻防时,多加滋骚。令其烦不胜烦。刘裕乃老将,碰到这些必然无碍,但桓修非带兵之人,哪能吃得了这些苦。他们并非出自一处,桓修对刘裕有猜忌之心,刘裕也不会不担心功高震主。在如此情形下,我方不难找到合适之机会。”

卢循摸着胡子想了半晌,说:“倘若他二人无虞,该当如何?”

“如果桓、刘二人齐心协心,那倒是为难得很。在永嘉城下决战一定不免。”

卢循半天没说话,摇摇头说:“我等恐非刘裕敌手。”

“刘裕确实是个非凡将才。不过,此前的较量他都占有士气之先。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兵虽多,士气不如人,自然落败。此番守永嘉,我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刘裕北来,不习南人习俗,况且军中乏粮。用不多时,自然退去。只需我固守月余,事情必有转机。”

卢循听了徐道覆的话,说:“恐怕守不了月余。”

“何出此言?”

“故教主、你、我与刘裕数十次较量,能道看不出刘裕向来不打持久之战。每战必然如迅雷一般,溃敌为先。君不见句章、丹徒之战?兵法云‘十则围之’。我围这二城人数何止十倍。结果如何?”

“你是否想过彼时我方的教众、士兵堪战否?我方人数虽多,却都非战士。刘裕人数虽少,然人人堪战。譬如以刀斧手弑妇孺一般。此番固守永嘉城内外者,乃是我之精兵良将。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惧哉?”

“我并非惧怕,而是想尽量在刘裕南来之前未雨绸缪。倘若永嘉城最终不保,我当如何?”

“若事不济,再回甬东便是。”

听到这里,卢循长叹一声:“我等果然是‘贼人’。”

徐道覆听到卢循这么说,知道刚才自称“贼人”时,卢循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内心已有些不快。于是他笑了笑,宽慰卢循说:“倘若项羽得了天下,刘邦岂非贼人?倘若王莽驱除了逐鹿者,刘秀岂非贼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王是贼,在乎得失。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凡举大事者,莫不是颠沛流离、历经磨难。不先为贼,哪能终为王?我占天时,则我进身为王;我不占天时,则隐退等待时机。刘邦当年烧毁栈道退居汉中之时,岂非狼狈至极。即便是贼,又何愧之有?何忧之有?”

徐道覆见卢循的神色虽然还带有忧郁,但比刚才要好得多了。他非常了解这位内弟。卢家是世代为宦,乃是当朝名门。卢循就如同许多士族子弟一般,要么经由仕途而效忠于国、效忠于君,要么或高朋友满座、或云游四海,做一清谈论道之闲散之人。

他毕竟不是刘邦、项羽,可以为对抗暴君暴.政而举义旗,成也罢、败也罢,均能青史留名。自己既不如刘、项一般英雄,国家又不似秦二世之时那般没落。即便创立了天下,也不能说是皇朝正朔。既然不是正朔,那还不是形同流寇一般?江北立国的秦、燕、魏等,在士族眼中莫不如流寇一般。这样的名不正而言不顺,始终是卢循的心结。

徐道覆没有接着往下说,他知道有些问题都需要自己去悟的。

飞瀑的雾濡.湿了亭中的床。卢循唤过仆从,把床收拾好了。然后与徐道覆一前一后,向着山顶走去。徐道覆曾经在这个山顶看过周边的地形。他准备等登到山顶之后,把周边的兵力布置向卢循做一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