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在淝水之战中一举成名的将领,在垂暮之年却在功名上连连受挫。先是讨孙恩时,因为轻敌而败于卢循之手;再是出山讨刘轨时,因为不忍同军相残而再遭失败。

孙无终败退的消息传到建康,桓玄大怒,派了另一将领到山阳接替孙无终镇压刘轨。那个将领在营中埋伏下刀斧手,一等孙无终进帐就把他剁为了肉泥。

就这样一个一心想从军旅隐退而在京口当个寻常富家翁的老将,就这样一个年近垂暮只期盼天伦之乐的人,最终却依然因战事而亡。孙无终没有在战场上牺牲,却是死于自军的帐中,也许这正是一个不得志的将军的悲惨下场。一将功成万骨枯,谁又能否认万骨之中,也包括那个曾经功成的将呢。

尽管孙无终提携我多年,但当我得到他的死讯时,我却表现得很平静。

我甚至内心中还诧异自己为何没有丝毫悲哀之情?难道是我真的为家人、为世俗的生活磨灭了志向,甚至磨灭了作为一个常人所应具有的喜怒哀乐?

显然不是。这段时间,从朝中传出的传闻实在是太多了。每过十余天,就能听到哪位朝臣被诛,哪位地方官被灭九族,哪位王公被罚俸禄,那位将军爵位被黜。这样的消息听得多了,人也变得麻木了。太麻木了!

何无忌听到孙无终惨死的消息后,按纳不住,于是从京口赶到会稽来想听听我的打算。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神情出帐环顾了一圈,回到帐内小声对何无忌说:“此时此处都不方便说话。你出营到会稽城内。在城东找一家客栈用假名住下,我过两天就来寻你。切记,不要被别人看到。”

何无忌点点头,重新戴上头盔走了。

夜深人静时,脑中不时浮现出十余年来和孙无终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到我曾说过要为他打造一把上好的“小月刀”以防身。没想到,这个诺言我还没有实现,他就去了另一个世界,永远无法兑现这个承诺了。想到当年我与他超越战友的亲密交往时,我不禁潸然泪下。

也许一切便是这个宿将的宿命。

两天之后,我以查看会稽防务为借口,带了几个卫兵进了会稽城。支走卫兵之后,我在城东的客栈里找到了何无忌。客栈中耳目众多,我带何无忌到了一个僻静处。

“将军。您目前带兵征讨卢循,手握大军,为什么不就在军中起事?桓修虽是抚军大将军,但是北府的士兵多半会听您的。不如在此杀掉桓修,控制住军队,然后带领众兵进攻建康。这可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啊。”

我知道何无忌来此不是为了告诉我孙无终的消息的。劝我起义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他见我不语,又开口说:“之前我就说这卢循不足惧,眼下您果然是势如破竹。与其跟卢循这帮贼冦在此消耗兵力和时日,不如趁着桓玄没有戒备整军北上。待桓玄之事平定,何愁不能平定卢循小贼。”

何无忌说的不无道理。这次与卢循交战,并没有碰到有效的抵抗,也许是我们高估了卢循的实力。也许确实如何无忌所言,卢循实在不足虑。

但现在是否正是左袒讨敌之时呢?此时,我想起了汉初的周勃。他在诸吕当道之时,在极不利的情况下巧取兵权,最终稳定了刘邦创立的大汉江山。

但卢循是否真如我们所认为的这样不堪一击?对这一点我却拿捏不定。

我们由京口经吴郡、泸渎、临海、钱塘到会稽,的确是没有碰到任何有力的抵抗,但是这并不说明卢循军队疲弱。我军南下至今也未碰到卢循的大军。当年刘牢之挥军与孙恩会战会稽时,正是这位卢循连败孙无终、桓不才、高雅之三员北府大将,他的用兵能力,远过于孙恩,也远处于在海盐被我斩杀的大帅姚盛等人。

何无忌对卢循的轻视倒使我很担心。我一直以为为将之人不可将战争视为儿戏。一两次的胜利并不能证明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偶有不虞,自己就会成为枯骨,而成就别的将领。

我和何无忌的轻松之态全然相反。这次进军越是顺利,我越是担忧。

“以征卢循之军攻建康,我认为此事不宜擅动。”我说,“一则会稽距京师建康较远,长途征伐可能会遇到建康的强力抵抗。不如等到回京口之后,在建康的门户溯江而上直攻石头城;二则征卢循的兵力并不仅仅是北府军,其中还交杂着一部分桓玄的亲兵。一旦事情败露,恐怕还会反伤自己。不如到京口集合有志的将士筹划。这是一件大事,不可不慎。”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德舆将军要等到什么时候?”何无忌搓着手,显得异常不耐烦。

我拍拍他的手臂,接着说:“就是因为时机重要,所以才需要有耐心。另外,桓玄虽然有不臣之心,但是毕竟没有在行为上表现出来。我们起事,恐怕难以令天下人心服。只有一呼而天下应,才有望征服桓玄;否则,没有各方的响应我们就会如散卒一般,难成大事。

你我知道桓玄是贼子,天下人是否都知道?未必。一旦举事失败,乱臣贼子不是桓玄,而是你我。不可不慎哪!”

我又说了一句“不可不慎”。何无忌才“噢”了一声,眉头紧皱。

良久,他才说:“确实。寻常人哪里晓得桓玄的野心。这件事处理不周,恐怕真会像您所说的那样,我们才会成为众矢之的。”

趁着何无忌在这里,我也把我的近况告诉他:

自从南下以来,我一直都是心无旁骛地对付卢循。暂时要全歼卢循的人马是不可能的,只能一部分一部分地施以打击,使他和手下的贼兵们产生畏惧的情绪。

每次碰到围城之战,我都是网开一面,以免令敌人做困兽之斗而对我军造成更大的伤亡。对我做如此安排,桓修并没有反对。他也从不质疑我为什么放敌逃走。他还很有些励精图治的样子,而且也敢于尝试对敌作战。

但是自从那次误中埋伏险些有性命之忧之后,桓修就不再轻言战事了,而是把战争的谋划、布局完全交与我。自己甩手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