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恩也呆呆地看了半晌。随后他拎起了张士道的人头,追回了他的马,回了营。

我知道这一战必然惊险,但却没有料到竟然是如此惊心动魄。进攻令一发,所有士兵呼啸着向贼军冲锋过去。只是所有人都恐惧地绕开张士道依然立在战场正中的无头尸体。贼兵士气极度低落,根本就没有迎击就撤退了。

在我们肃清了永嘉周边的县城之后,卢循知道永嘉孤城是守不住的。于是他放弃了永嘉,逃到了晋安。我军分兵两路,一路占据永嘉城,另一路尾随卢循溃兵到了晋安。

这天,收到了徐道覆命人射入营中的一封信。

信中如是说:

“拜赐大晋国之威,受教于抚军将军、建武将军两位阁下。大晋国虽偏居东南,而元帝原非天命所赐。值此乱世,皇帝、大臣袖手,合当为天所弃。天师道自汉朝创立以来,为世所尊崇。本教秉承天师之旨,救世人于水火。

本教虽于本朝屡受抑制,然依旧怀赤诚之心,不愿生灵遭胡虏之乱后再遭劫难。抚军、建武乃当世奇才,当为国报效、北定中原、安定河山。何苦两强相争,以至于两败俱伤,以令胡虏得渔翁之利乎?”云云。

桓修看罢信笑笑,说:“我为刀俎,彼为鱼肉。送此信又何益于事?”

我寻思了一会儿,对桓修说:“这并非徐道覆最后一搏。他既然能使卢循安于永嘉太守之位,必然也有其深谋远虑。也许这正是我们招降纳叛之时。”

桓修虽然不以为然,但也不便于驳斥,只是说:“此前不是纳过一次叛么?结果全非我等所想。”

我说:“诸葛亮也曾七擒七纵才最终降服孟获。虽则此一时彼一时,但是此时之南方并非朝廷全然可控。广州、交州方才平定,浙江以南蛮夷杂居,朝廷若要派员镇守,恐难觅其人;要派兵,则兵多又难得兵源,兵少又不足以立威。”

桓修想了想,说:“确如德舆所言。且不妨一试。既然要招降纳叛,不知遣何人去较好?”

我只是提了一个招降纳叛的提议而已,至于派遣谁去,我并没有想好。

这时,徐羡之站起来说:“假若一时间未得其人,我倒愿走一遭。”

我提醒说:“此去凶险之至。宗文兄可要三思。”

徐羡之回答:“既然徐道覆主动来信阐明其立场,我方必然也需有所表态。作为信使入贼营虽然凶险,但贼人在此时也无杀信使之必要。我且去探一探。假若可说,我便说服他们归降。即便是不可说,我自然有办法安然返回。”

桓修见帐中的众人都没有表态,于是说:“宗文难得如此毛遂自荐。贼营凶险,实不忍你此番前去涉险。但既然有如此大志,吾定壮之。此去需备何人、何物?”

徐羡之说:“我只需文书一名、兵士两名、马四匹足矣。”

桓修站起来说:“果为壮士也。其志、其胆全不亚于古之蔺相如。”

桓修当即修书一封,令信使射入城中,约定明天送使者入城。

第二天清晨用过餐,桓修领着中军一众参佐、将领,亲自送徐羡之出营。

望着簇拥着徐羡之的一众近五十人离营往晋安城走去,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不过,徐羡之此去是当蔺相如,而不是当荆苛,我坚信他肯定会不辱使命,并安然返回。我对徐羡之了解较深,知道他是那种不为无把握之事的人。

近晚餐时分,徐羡之等人果然安然返回。

早上在中军帐送徐羡之的一众人又聚在中军,听他带回的信儿。

徐羡之把他在城中的经历向众人讲诉了一遍。徐羡之平日里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的描述尽管十分之轻描淡写,但是众人也听得唏嘘不已。

跟随徐羡之一起去的那个文书等徐羡之讲完,不得不添加了许多徐羡之没有讲的内容。估计是他嫌徐羡之讲得不够生动,又把徐羡之讲过的几个情节重复了一遍。大家又听得惊叹连连。

却说徐羡之等五十骑入了晋安城。卢循接见徐羡之的礼仪倒也客气。

徐羡之首先申明来意,说既然有书信约两军相商,那么便抱以诚意而来,希望卢循、徐道覆能以大局为重,以百姓苍生为重,解散兵力。

徐道覆则认为贼兵头目都是朝廷重犯,只有兵力在手,才能免除后顾之忧,以免任人宰割。徐羡之明白卢、徐二人依然想故伎重演,战败之际想再次占据某州县休养生息。一旦养精蓄锐之后,必然还会东山再起,为害朝廷,因此,他对于徐道覆的说辞予以了驳斥。

徐羡之在大堂之面对卢、徐及众贼将的挑衅与辩驳,却一改寻常文静的形象,口若悬河,据理力争。

就在徐羡之在城中的几个时辰内,他却两次险些死于非命。

头一次是一个贼将领着十几个贼兵闯进徐羡之休息的房间,徐羡之身边只有一个文书和两个士兵。徐羡之遇到这个险情,并没有着慌,而是端坐在室内,看着两个士兵与十几个贼兵搏斗。直到徐道覆赶到,才化解了险情。

第二次是卢循设宴招待使者,当徐羡之入席时,徐道覆向他使了个眼色,于是徐羡之借故把茶水倒掉了。事后证明徐羡之的判断没错:这茶是有人提前下过毒的。

卢循听说有人刺杀徐羡之的事,非常震怒,当堂追查此事。尽管徐羡之说不必追究,可卢循还是用两碗茶分别毒死了两件事的谋主,并派人砍掉了从犯的左臂以示惩戒。

午后直至傍晚,全是口舌之争。双方立场表明了,但却都没有退步。以至于谁也没有说服谁。这本是我们预料之中的事,所以众人都没有发表议论。大家虽然惊叹徐羡之一行的惊险,但更惊叹于徐羡之临危不惧、稳如泰山、处之泰然之度。

徐羡之对众人转述了徐道覆对时局的评价。针对王师包围晋安,意欲全歼贼兵的想法,徐道覆剖析说:

卢循若亡,南方将会更难平定。南方本就游离于朝廷管辖之外,既然朝廷不设官守民,卢循代而为之无所不可。较之孙恩的残暴,卢循毕竟是饱读诗书的文人。从本质上,卢循并不完全是一个天师道的教众,而是一个文人。

孙恩死后,教众们选卢循继任的事本就由不得卢循自己。尽管一心想为孙恩报仇,但孙恩之死,并非一人所为。卢循之仇、之恨,如果假以时日,必然会淡然。与孙恩比,与大晋国派往南方的地方官比,卢循至少还可以算是一个清官。只不过,是不从属于皇帝的地方官。

徐羡之之后私下里告诉我说:徐道覆认为卢循之害,较之桓玄之害而言,要小得多。

卢循一去,南方将会尽入桓玄之手,恐怕将来更难控制。以晋国目前的时局,与其令南方成为一方乱地,倒不如权且让卢循代朝廷治理。朝廷平乱治天下非一日之功,将来宣示以威德,感化卢循及天师道教众不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