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上好茶退下之后,我将徐羡之延入内室。内室无非是书房后的一间无窗的房间,堆放一些书籍杂物。正中放着一张小桌,两边放两条长凳,既便于就坐,也便于搭脚从书架上取书。

我关上门,就和徐羡之面对面地在桌边的长凳上坐下了。

“宗文,看我这书库如何?书虽不多,但在此处却绝无外间干扰。”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说可以把这里当作一间密室,可以私谈。

徐羡之当然听得出我的言外之意,说:“德舆兄果然心思缜密。”

我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品茶。

“那我就不周旋了。德舆兄,桓玄受封为楚王之事,您已经知道了吧?”

“当然。”

“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这么说,这事还不实?”

“不不,此乃实情,但是桓玄并不是受皇上之封,而是自封的。”

“不是有皇帝诏书么?”

“那只是矫诏而已。”

“这样堂而皇之的事,他也敢矫诏?”果然如外间传闻,是桓玄矫诏自封。

“正是。桓玄受封之后,连皇帝本人都不知晓。在朝堂上,朝臣拿出盖有玺符的诏书出示给皇上,请皇上证实。皇上看后半晌无话。桓玄之党怕事情败露,再三用言语催逼,皇上才开口说这诏书是自己亲自下的。”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这不是逼宫么?”

“诚然。众臣对此讳莫如深。虽然义愤填膺却又无可奈何。”

“原来如此。”

“德舆兄,不知您有何打算?”

“打算?我能有何打算呢?于职,我只是一介中二千石;于军,我只是抚军大将军麾下裨将。与朝廷诸大臣相比,我与草民无异。”

“德舆兄,这样的话且不必再说了。何无忌早已告与我知,您正与他同谋起义之事。您征讨卢循回京口之后,何无忌怕桓修有疑心,所以一直回避而不见您。这也是我今夜来此的原因。何无忌目前已联系了一众将士,他们决心与您一道寻机会反桓玄。”

我没有接他的话,低头饮了些茶。心里盘算着,过了好久我才说:“何无忌做的什么事,我并不知晓。桓玄是否矫诏,我也并不知情。我只知做好份内之事。如若北敌来袭、南寇来扰,我自当披甲亲临军阵击敌。桓玄要当楚王,我能有何作为?倘他能表率群臣敬奉皇上,那则是社稷之福。”

“德舆兄,此言谬矣!我等在此处谈话,天不知地不知人亦不知,即便说出什么不当之言辞,我全无证据,阁下亦可完全矢口否认。以你我之交情,还不信任我么?”

“我并非不信任你。我为官则是大晋之臣,为民则是大晋之子。如若有任何人企图颠覆大晋江山,我刘裕一定与其势不两立。阁下所说的种种,只是猜测。桓玄即便是矫诏成为楚王,倘若他是为了社稷,那也无可厚非。这些并不代表他的反状。我也不知情,所以目前难以下定论。我知道你是一位忠臣,且等一段时间再看看。”

这样两人虽谈了许久,但是我故意回避徐羡之的话锋,让他也不知所措。

徐羡之告辞后,我知道何无忌近期一定会来找我的。

果然,第二天在军中碰到何无忌之后,他就把我拉到一个僻静处。

何无忌问:“徐羡之昨夜是否造访过府上?”

我回答说:“嗯。对此人,你以为如何?”

“他与您交往甚厚,而我也曾多加探访,以为此人应该可信。”

“他昨夜询问我起义之事,我没有正面答复。你若见到他,可以传答一下我的意见。”

“什么意见?”

我说:“与此前一样:相机而谋。”

“话虽如此,只是不知要等到何时?”

“无论到何时,只要有充分准备,必然能够成功。”

“明白。我且先离开了。”

“请徐羡之等义士不必操之过急,时机到来之前也不必有任何异举。目前,联络之事只由你一人进行。其他人包括我在内,在不必要之时也无需两两互知。切切!”

何无忌点点头说:“明白。难怪您不愿正面回应徐羡之。”

“凡事小心为妙。另外,徐羡之昨夜说你怕别人猜疑,所以近日在回避我。倘若有要事,你可以告诉道则。”

“道则?”

“就是我的幼弟刘道规,他的字是道则。”

“哦。”

“嗯,你在我府中往来,久了必会令人生疑。我幼弟来我府中则不会引人注目。”

“明白了。”

晌午之后,在中军我又碰到了徐羡之。他对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告诉我说:“卫将军桓谦刚到京口。桓修已派人出城迎接了,马上便会入城。”

我说:“哦?他来巡察?”

“这个我就不知了。”

我进军府拜见了桓修。他让我们一帮参佐一边聊天一边坐等桓谦进府。

桓谦带着数十个亲兵跟着两个迎接的参军进了中军府。桓修率众人寒暄完毕后,向桓谦对每一个人都作了引见。当引见我的时候,桓谦表现得尤为热情,反倒有些冷落了他的兄弟桓修和其他人。

我是头一回见到桓谦,但是北府将士几乎个个都知道这么个人。大家之所以知道他并不是因为他是桓玄的亲族,而是因为他就是在孙恩进攻吴郡时带着家眷逃掉的那个太守。尽管他的行径令我不齿,但此刻作为桓玄的亲族,又升任大臣,我不得不尽力去敷衍。

桓修带着桓谦到城上、各营察看军事部署与城防之后,桓修以私人名义邀我到他的私邸赴家宴,算是一起为桓谦接风洗尘。桓修并没有让他的司马及其他参佐赴宴,而只邀请了我一个人。虽然他说是因为桓谦景仰我这个平定贼寇的英雄,但我以为其中必定有另一层意思。

桓修并没有在京口起新邸,而是以一位富商的旧宅作为官邸。重新翻修过后的官邸奢华程度远远超过当年的富商旧宅。虽然是家宴,但规格之高远出我之料。只是三个人用餐而已,用的歌舞姬竟有二十人之多。

歌舞升平之际,桓修如厕出了厅堂。桓谦见机借着酒意领着我转入了屏风,轻声对我说:“楚王勋德隆重,四海归怀。当今皇上不惠,之前之辅政大臣亦非尽心之人,以至于内忧外患。朝中大臣都认为楚王应该继承大统。不知阁下以为如何?”

我听了这番话,心中一惊。如果说桓玄想称帝只是我们私下的猜测的话,桓谦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这层意思来,证明桓玄要称帝之事不仅是确凿无误的,而且还有可能会在近期就着手。桓谦为什么会对我说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