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兴二年(公元四零三年)。秋。

秋天的京口是橙色的。这种橙色并不是单一的颜色,而是由红色与黄色调和而成的。红色的是树叶,黄色的也是。

夏季的消退,使得人们终于可以出门。而门外的风景却似一夜间脱去了绿衫,换上的就是这红黄相间的长裙。

人们常说京口是没有秋季的,确实如此。因为冬季的性子非常急躁,并不容秋季驻足流连,粗暴地把它和夏季一同赶走了。失意的秋季,只在京口顾盼了半个月。

全城的人们便在这半个月里趁着北风未来之前走亲访友、赏月赏花。更多的人,便是携同亲友一起到山中赏叶。

我已经无心去欣赏这些景致,因为有些事情比我想象的来得迅猛,有些事情又比我想象的来得迟缓。

建立长刀营,是我一直都想做的一件事。这一年来,从我和蒯恩使刀的经历上,我认为可以把这个兵器的优点加以提炼与发挥,并把个人的勇猛推广至阵法中。我以在军中建先锋营为名,从驻京口的军营中选了士兵四百名,由我自己亲自训练。名曰“先锋营”,其实是希望培植一个专属我自己的部队。

因为人数并不多,桓修也并未阻止,相反他见我勤于军务而赞赏有加。我自己也感觉到自从那次到桓修府上赴宴、桓谦跟我谈了一席话之后,桓氏兄弟对我亲近有加,因而对我的所做所为也并不加干涉。

长刀营配备的主兵器自然是长刀。不过,这些长刀既不同于我的却月刀,也不同于寻常的长刀。刀的一面是刃,另一面是钩。有刃的一面适于攻击步兵,而有钩的一面则既适于攻击骑兵,也适于水战。

尽管我到目前还没有经历过骑战,不过将来未必碰不到。北人擅骑、南人擅步。步兵对抗骑兵,无论在机动性上、还是在攻击性上,始终处于弱势。

南人虽然将阵式的攻防力发挥到了极致,但是北人在与中原千余年的攻伐中,也学会了用骑兵组成阵形来破坏步阵。寻常的步阵,经过铁骑冲击,很难守得住。

以前任孙无终司马的时候,曾经和他及帐下的参军探讨过步兵对抗骑兵的方法。那时虽然每个人都提出了一些新方法,但是都不太稳妥。

等我随着刘牢之南下征讨孙恩有了实战经验之后,以步兵对骑兵的战法又进入了我的脑海。那时我就想,如果有一种以步兵对抗骑兵的有效方法,那将不仅仅会为大晋国北伐提供机会,同时也将是战争形式的重大突破。

虽然我的思绪很多,但是最基本的一点在于兵器的改良。短兵器对付骑兵显然是无力的。长兵器,或者长兵器加上弓弩等远程兵器才可以有效地打击骑兵。

枪、戟等突刺兵器虽然在防备骑兵第一次突击时有良好的效果,但是当骑兵突入阵中之后,步兵再想施展枪、戟的突刺效用来对付骑兵,则不是一件容易之事。长刀兼具砍杀与突刺的效用,而刀背上的钩可以把敌兵从马背上钩下来,使其丧失高度优势。

当然,用钩对敌这只是我的设想,是否有效还不得而知。尽管也找来一些马匹进行过演示,但是要找来大量的马结成阵式进行对抗冲锋的演练却是无法实现的。

如今的晋国最缺乏的是两样东西:一是马匹、二是忠臣。

尽管我回到京口以来看似闲暇,其实每天非常忙碌。闲暇是闲给别人看的,忙碌则是因为我内心燃烧着一团炙热之火。这团火催促着我去做一些明人不理解,也不能让人理解的事情。这些事情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即便是最细枝末节的小事,也常常需要我亲力亲为。

亲自训练长刀营的事情只不过进行了十余天,就不得不交给别人。这个被我选中的人叫魏咏之。

魏咏之就是我之前告诫刘道规时所提到的那个三个月不言不笑的人。这段故事几乎成了一段传奇。

魏咏之家贫,但自幼刻苦好学。他的相貌长得并不好,而天生的免唇尤其有碍观瞻。

魏咏之听说殷仲堪手下有个名医能治兔唇,于是就千里迢迢到荆州去求见殷仲堪。殷仲堪在跟魏咏之面谈之后,认为魏咏之是个人才,就有了相惜之意。于是让魏咏之住在他的府中,除了让名医免费治疗外,还提供衣食。

名医为魏咏之医好了兔唇后,配了一副药。告诫魏咏之这药必须每天服用,而且在之后的一百天内只能喝粥,不能言笑。

魏咏之当即说:“即便是半辈子不能说话,依然还有半辈子。更何况只有三个多月呢。”

魏咏之果然从此谨遵医嘱,每天闭口不言,只吃些流食渡日。

殷仲堪也为此所动,力邀魏咏之加入他的幕府。但魏咏之本是来投医的,并不想久居西方,于是辞别殷仲堪回到了京口。

魏咏之从荆州回到京口后,混迹了几个月,仍然没有任何起色。我跟魏咏之是同乡,自幼年开始就有些交往。于是我就向孙无终举荐魏咏之。孙无终认为魏咏之适合仕途,而不适合从军,对他并不看重。只不过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给魏咏之任命了个闲职。魏咏之为此常常暗自嗟叹。

“我在故里似乎毫无作为。想出去游历一番。”魏咏之有一天到我的军帐中对我如是说。

我宽慰他说:“大丈夫当立志四方,这一点不错。不过,以你之才,即便是在京口,也有用武之地。”

他叹口气,说道:“的确如此。不过,也许等到我有机会建功立业时,我已近垂暮了。那时,恐怕也不再有现在的雄心了。”

对此,我也颇有同感。我在孙无终帐下,虽然职位历年在攀升,但谈到建功立业成大事,我也颇有些失落。我问魏咏之:“如果真打算出游,想去何方呢?”

“此前治病时曾在荆州小住。那时殷侯邀我入他的幕府。因为记挂京口家人,所以婉言谢绝了。现在我还是想去荆州,如果再得殷侯器重,我就效力于他的帐下。荆州虽遥,但大丈夫何惧四海之远。殷侯身为皇上宠臣、封疆大吏,跟随殷侯,定然有所作为。”

对此,我也深为赞同,就不再说什么。

几个月之后,当我得知魏咏之的消息时,才知道他虽然投了荆州,但是却阴差阳错地派到桓玄手下担任州主簿。桓玄与孙无终一样并不认同他。魏咏之处事虽然干练,但却因为为人较正直,得罪了不少桓氏族人。再加上桓玄也不喜欢魏咏之的相貌,于是桓玄与他处处制肘,令他苦不堪言。

虽然魏咏之也曾上书给殷仲堪希望调任别处,但是殷仲堪想把这个曾施过恩的魏咏之当作安插在桓玄处的亲信,并不想调走他。魏咏之进退不得,最后选择了挂印而去。

郁郁不得志的魏咏之因为辜负了殷仲堪的器重而深为愧疚,不好意思再去投殷仲堪,只得回到京口来。他本想投靠我,但我那时正在南方讨伐孙恩,并不在京口。于是魏咏之便胡混了一阵子,依然是落魄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