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就没有时机和何无忌碰面,只好找个机会把徐羡之请到我的军帐中来密谈。此去建康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故,我请徐羡之代我通知何无忌,让他随时探听我的消息,并通告给所有义士;通知时任彭城内史的刘钟,让他加紧招募义士;通知在广陵的弟弟刘道规,让他注意桓弘的动向。

夜里回到家后已经疲惫不堪。请夫人帮我打点行李,自己却躺到了塌上休息。尽管身心疲惫,却是一夜未眠。夫人陪在我身边,也是一宿未眠。刚到四更我就起身出了府。

我到达中军府时,桓修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一见我到,桓修就令马上出发。

五十名甲杖齐声唱道,在这样的大清早,惊醒了不少街边人家。不少人打开门、窗出来查看,都被甲杖挥鞭赶了回去。他们明白情况之后,战战兢兢地忙不迭地关门闭户,唯恐动作慢了惹祸上身。

一行数百人自西津渡上了一艘楼船,溯江而上。

大船行在江中极其平稳。这船尽管非常庞大,逆水而行却非常快。平生第一次坐这般巍峨的楼船,竟然是去跪拜一个篡大晋江山的乱臣贼子。内中五味俱全,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上船前我瞟了一眼送别的人群中徐羡之等几位,他们的表情也极为复杂。

由京口至建康的水陆两条道,我走过多次,对沿途景致是非常熟悉的。这一次溯流而上,我仍旧撑开窗上的竹帘,眺望大江与江岸。

我想看的其实不是风景,而是地形水情。我眼中看着的景象,在心中已经形成了幻象。在那幻象里,我正带着一群义士,沿着进攻的路线向建康的方向挺进着……

每当看到江中的一处暗礁、岸上的一处险滩,我都会在心中猜测桓玄会在哪一段设伏。假若我军胜利,敌军会向哪个方向溃散;假若我军不利,又会向哪个方向撤离。我看得非常认真,盘算得非常仔细。战争,毕竟是生死存亡之事,不可不慎。

远远的一条渔船越靠越近。等到楼船驶近时,才看清渔船上立着一位白发皓首的老人,他头戴斗笠,双手正费力拿着一张渔网往江里抛。我愣愣地望着,忽地想起了夫人曾唱过的一首古代歌谣:

“颜色憔悴

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

子非三闾大夫与

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

举世皆浊我独清

众人皆醉我独醒

是以见放”

渔父啊,渔父。您不仅见到了行吟江畔为国而忧的屈原,也见到了梦渡难关而一夜白首的伍子胥。如今,又来了一个同样憔悴、同样梦渡难关的刘寄奴。

渔父啊,渔父。您之歌,是为屈子;您之死,是为伍子。您现在的熟视无睹、顾若无人,却非视我为贼子?您可知我内心的愤闷?

我正在心中胡思乱想,只听得“嘭”地一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砸到那个渔船上。差点儿被砸中的渔父吓得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到江里。

“老儿,不要命啦?见到官船通过还不避开?”楼船上的一个侍卫冲着那渔船大吼。

那位渔父忙跪下朝楼船磕了几个头,然后哆嗦着身体,手脚忙乱地收起网,赶紧摇着船避开。

楼船改变了行驶方向,往江边靠去。看来是到了一处江边集市,准备靠岸停船休息了。

我看到那渔父的船驶远了,便关上竹窗,走出了船舱。

岸边种着许多树,虽然树叶都凋零了,但是树枝却非常繁茂,把整个渡口和集市掩在其后。只有江边十数只停船、延伸到江里的几个栈桥和高高飘在空中的旗帜告诉江上往来的船只这是个歇脚之处。

楼船靠近后,船上的士兵帮着船夫把缆绳抛到栈桥上。栈桥上的几个伙计抓住缆绳,用力一拉,楼船猛地撞到栈桥上,那几个伙计被震得差点儿撒掉了手中的缆绳。一个士兵跳到栈桥上,搡了一下其中一个伙计,口里骂骂咧咧的。

那伙计气急败坏,正要冲向那个搡他的士兵,却被他的同伴拦住了,拉到了人群里。那个士兵并没有看到这个场景。他俯声检查了一下缆绳是否栓好,就指挥楼船继续靠岸。

此处叫罗落桥。是京口至建康的必经水路。也是下游船只入京前停船歇息、换关防的地方。我们所乘的是水军的船队,无需换关防。

曾经一直以为罗落桥是没有桥的,但我却错了。

桓修喝了些酒后并没有回船午休,而是乘着酒兴领着众人一起到了罗落桥畔。桓修说,当年他失意之时,常来这座桥边静思。以前这里一片荒寂,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修座桥。并没有多少人走这里的路,对于桓修而言倒不失为一处清闲自在的去处。还曾一想在这里结庐清修。

不过,现在的罗落桥已经不是桓修形容的那样清寂。这附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驻军。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军纪倒也严整。我们还没有靠近,就有军人上前盘查。费了不少口舌,才向盘查的军人说明我们是来自京口北府的,为首的是皇帝的兄长。

虽然军人没再为难我们,却把桓修惹得心情很不好。他调转马头对我们说:“且回吧,此处已不是当年模样。”

我们也只好调转马头跟着桓修回去。

众人白跑一趟,心情并不是很好;而其中心情最不好的恐怕是我。因为我没有预料到在这个罗落桥竟然还有桓玄安插的驻军。这只是我眼中看到的,而我没有看到的建康周边的驻军不知道有多少。

我们一行人上了船。起锚后不到一个时辰就见到了建康城。

船还没有驶近,就有一艘快船先于我们靠岸,进城报告了。不多时,三百人的虎贲仪仗沿江摆下,声势甚为状观。桓修一下船,顿时钟鼓齐鸣、礼炮喧天。

一个礼官庄重地迎下栈桥来,一番礼仪过后,礼官附着桓修的耳朵说了几句话。桓修马上转身,让一个侍卫叫我下船。

桓修站在栈桥上等我下船后,携着我的手一起走向仪仗中停着的那顶大轿。当我们走近了,才发现那里停着的不止一顶轿子,而是两顶。其中一顶是桓修乘的,另一顶则是为我备下的。我们一前一后上了轿,就在虎贲仪仗的簇拥下,颇具威风地进了建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