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环侍之中,我坐在那里非常不自在。我坐着伪座、装着伪笑、说着伪话,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戏子,在坐于戏台中央的一个“皇帝”面前扮演着身不由己的“大臣”。何况以我目前的身份,连大臣的资格都谈不上。

桓玄向我和桓修两位远客寒暄了一番之后,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之后,就亲自带着众人去欣赏他新造的东园。

东园是在桓玄登基之后才修好的。它的规模自然是非常之大的。桓玄放着建康皇宫不住,要住楚王宫,其原因必然是因为这楚王宫要好过建康宫。在京口时我就听说过,楚王府的东园被市人称为“天下第一园”。然而等我进了这个东园之后,才知道这个第一园的名号并不是来自其规模,而是来自园中的一个遍布珊瑚的珊瑚园。桓玄命名为“珊瑚丛”。

我本以为鹤池中的那些三尺高的珊瑚已是极尽天下之宝,哪知这“珊瑚丛”中的珊瑚更是形态多姿、巧夺天工。等四周举起火来,那些珊瑚反射出五彩斑斓之色。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珊瑚自古便是瑰宝。晋国开国之初,国富民强,于是上至皇族、下至土豪,都以珍藏、品鉴珊瑚为乐。对珊瑚的珍视,不亚于古玉。

那时,王公贵胃间的攀比以石崇与王恺的斗富之事而达到极至。他们斗到上乘境界,已不屑于用金玉了,用的就是珊瑚。据称王恺家的珊瑚有二尺,为京城少有。而石崇家的珊瑚有三、四尺,更是天下极品。如今看来,这两家的珊瑚都不及桓玄所藏的。

在珊瑚丛中,二、三尺的珊瑚简直如同敝帚一样,被工匠们裁切了做成了雕栏。珊瑚丛中有几株高的,怕有六、七尺。立在假山上,仰望时俨然有一种夺人的气势。

桓玄转身问我:“德舆看这珊瑚如何?”

“实在是人间极品。”我回答。

“如是喜欢,尽可从中挑一件。算作你我之见面礼。”桓玄说这话时,颇有些倨傲的语气。

“不敢。臣起自寒微,如此珍品,恐消受不起。”我只得这样回答。

“德舆过谦了。你也不必过于拘礼,在这府中不必称臣。来人,将那株‘紫麒麟’送至德舆将军之驿馆中。”在桓玄吩咐之下,五、六个仆人过来,把一株四、五尺高的紫色珊瑚从座上搬了下来。

“倘送一株大的,德舆必然会推辞不受;若送一株小的,又不能表达朕意,况且又嫌小气。哈哈。且送一株中的。想必该欣然笑纳了。”桓玄这么一说。大家都跟着笑了笑。我也只得陪笑。

桓玄历任广、荆、江等州刺史,家中藏一些珊瑚倒不足为奇。这东园中珊瑚成林,必然不会是他以前的积蓄,而是利用在建康持政为便,令地方上敬献的。如此短的时日,竟然搜罗了这么多珊瑚。可见桓玄之侈靡。

“刘将军可否为这园子提一幅字?”桓玄的亲戚里有一个后辈如是说。

“这可万万使不得。我本一介军人,既不懂文、字也不佳。恐污了如此华美佳园。”我忙推辞。

众人的神情也变得颇不自然。我大体也能猜得出他们的想法。

前些时在一个酒楼中招待友人,就听一些关于桓玄的轶闻。其中有一件是说一个臣子上表时写错了一个字。桓玄发现后,除了这个臣子本人受到重贬之外,他的上下级所有相关人等全都贬官。由此,众人在桓玄面前无不小心翼翼,平时没事时能不写字尽量不写字,说话前要三思良久才敢开口。

既然知晓这些,我当然是不到万不得已,免开尊口、免动尊手。实在要说话时,也是尽量说些冠冕堂皇的俗语。我学识也没那么高,不需要像那些文士、清谈客一般非要语出惊人才可。

那个怂恿我写字的桓氏子侄见我执意不写,他也觉得有些尴尬。桓玄这时圆场说:“德舆乃舞刀之人,你让他弄墨,岂非折人威风。这便如同令文士舞刀一般。哈哈。且罢。在武艺、军事上,尔等后辈需向将军多讨教才是。”

桓修这时候也插话进来说:“德舆在战场上确实威武难挡,但论写字,实非专长。在我府中时,他一贯惜墨如金,连我亦难得一见。以后诸位欲赏刘将军笔墨,非重金不可得。”

众人听桓修说得有趣,一起笑起来。那桓氏子侄见有两位父辈替他圆场,也开朗起来。

夜暮低垂,府中的烛火也渐渐多了起来。当众人在暧阁中饮茶时,一位侍者远远跑来秉告家宴已置好。这家宴是在西园中进行的。

刚出东园正门,就见门外停着一乘步辇,之后列着一排轿。侍者侍侯桓玄乘辇离开之后,才安排众人乘轿蛇行进了西园。

等轿子在西园中穿行良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个西园比那个号称“天下第一园”的东园还要大,几乎有三个东园般大小。园中巨树成林、怪石林立。回廊绕园一周,园的正中还有碧池若干。家宴便在那巨树林中举行。

林中点着数百只火炬,把长夜映得如同白昼一般。坐席并没有像寻常的宴会那样排成几列,而是杂陈于林中。除了桓玄外,客人们三五成群的分散就坐。这样,倒是很有几分郊猎的感觉。坐席正中留出一片空地,那是歌仕舞女的戏台。

早就听闻桓玄其人文武全才。他是否有武才,这我倒不得而知;不过是否有文才,我倒是有所领教。宴会中他数次出口成章,谈诗论赋也是对答如流。连那些文臣都自愧弗如,像我这样的武将更是望尘莫及。

经过后殿与东园中的洗礼,即便是最不明事理的大臣们也看出桓玄待我非同寻常。他们唯恐落后似的纷纷上前敬酒、叙话。令我这个位卑爵低者颇有些难以适从。不过,我倒是来者不拒,保持着必要的礼仪与谦恭与他们不卑不亢地敷衍着……

这一场家宴,直闹到后半夜才散。

这一夜喝了不少酒,就算我酒量大也经不住各人相劝。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驿馆的,直到第二天近午时才醒过来。

驿馆的礼官见我醒了,带了几个家仆模样的人来见我。一个个子高高的家仆说他是司徒府的,在驿馆里已经等我多时了。司徒差他下贴请我赴宴。

我正要应承,另一个家仆说是什么王府的,也请我赴宴。还有一个是另一个什么府的。我原以为这几个家仆都是同一家差来的,哪知道却不是。我仔细问了问,才知道除了司徒外,另两位请我的是桓谦和太尉。

在这三个人中间权衡起来比较容易,我应承了桓谦的邀请,写了几个贴子把其余几场辞掉,唯独留了司徒府的。我在回贴中约了夜间拜见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