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没有回绝司徒,并不是因为司徒的职位高,而是因为这个司徒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我因欠社钱在被绑在旗杆下受辱时、解救我的那个大官王谧。他现任所任的司徒一职,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

来建康,我首先要拜见的,自然是这位救命恩人。当年王谧之所以能够为我化解危局、把我救下来,是因为他和那个陷害我的人很熟。那人叫刁逵,如今是桓玄属下的一个红人,目前任江州刺史。

我要见王谧,个人恩怨是原因之一,但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桓玄身边的重臣大多数是他从荆州带来的。唯独王谧是前朝旧臣。如果说桓玄身边的重臣中尚有一个人有心也有力想恢复大晋国的话,那么除了王谧不可能有别人。王谧深得桓玄器重,我们暗中筹划的起义如果能得到王谧的支持,那么便有更多的胜算。

此外,王谧还关系到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武陵王。武陵王虽然和皇帝一起被贬,但是武陵王在朝中有许多的联系。我试想通过王谧,将朝中的反桓力量结合起来。

我把宴请的事情安排妥当之后,跟随着王府的家仆去拜访桓谦。我跟桓谦虽不熟,但是毕竟见过几次。而且上次见面时在桓修的府中还做了一次长谈。所以这次拜访,也不算拘束。他知道我喜好赌博,就邀了几个擅长摴蒲的友人到府中作陪。

自早年与刁逹赌钱而失意之后,我就很少再碰摴蒲。一则自知玩物丧志,二则军务繁忙,也没有心思游乐。

今天桓谦摆出架式呼朋唤友的开赌局,声称只是取乐不在输赢,无论是谁,输了钱全由他出。因而参加者个个跃跃欲试。

这本就是为我而找的一众人、设的一场局,我自然难以推辞。久不参赌,最初我还有些局促,之后就渐渐沉迷其中,越战越勇。如果不是我故意输掉一些钱,完全可以将所有人的筹码尽收入囊。

天将破晓时才散局。临走前,桓谦还送了我两件新制的锦衣,又亲自把我送到府门口,才打发家仆用轿送我回驿馆。

回到驿馆后我躺在榻上睡了一个时辰,天微亮就带了一个驿馆的差役到街上用昨夜赢来的钱买了些礼物,提到司徒府拜贴求见。

在司徒府的前厅一见到王谧,我忙拜倒在地。说:“属下刘裕拜见司徒王公!昨夜到王府赴宴,停了一通宵,以致误了王公之约。罪当万死。”

王谧俯下身,一面扶我起来,一面说:“你昨日已差人来回过,我亦知你此去必不会当夜返回。不碍事不碍事。”

我依然伏在地上,说:“刘裕当年承蒙王公搭救,一直未能相报,至今仍念念不忘。请受我一拜。”说着,我俯身要向王谧磕头。

王谧忙把我搀起来说:“你每见我一次便要说这些同样的话,我可实在承受不起。”之后拉着我的手,把我上下打量了半天说:“刘将军愈发英气逼人。难怪孙恩、卢循等妖贼望见将军便望风而逃。哈哈。”王谧笑得很爽朗。

“不敢当。此乃大……国家之威。我刘裕何德何能。”

刚才差一点儿说成了了“此乃大晋帝国之威”,转念一想,现在大晋帝国已经不存在了,皇帝也不知去向。如今的这个伪朝廷是楚国,而把持着堂堂江山的是那个桓玄。

王谧笑笑,并没有在意我为何说话吞吞吐吐。他一面拉着我往厅后走,一面说:“当年老朽并未看走眼。刘将军虽非士族出身,但毕竟乃名门之后。当年无意间与将军有了如此机缘,也乃三生有幸哪。”

“惭愧惭愧。如此之言该当由学生来说。王公切莫再叫我刘将军了,一则我受之不起,二则也望与王公亲近亲近。”我又拱拱手道。

“哈哈。好好。就称你的表字德舆吧。昨日我见到陛下时,他对你很是夸奖了一番。”王谧说。

“哦?”我没有搭腔。因为我拿不定王谧见到的是哪一个陛下。目前有两个陛下,一个是真的,在江州;一个是伪的,就在建康。但据说真陛下在江州也似乎是传闻,无法断定虚实。

“陛下描述了前日楚王府家宴之状况,对德舆你深为赞赏,称阁下是‘风骨不恒,盖人杰也。’可惜那日体恙,未能赴宴。否则大可一瞻德舆风貌。”王谧脸上带着笑容说。

原来他说的这个陛下还是桓玄,我颇有些失望。为了不引起王谧的疑心,我也笑着说:“哪里,哪里。陛下谬赞了。”

“好。不说这些罢。我令人备了些小菜,且去我园中饮杯水酒。”王谧说着,领着我进了园子。

我们在园中边饮边叙。

其间,王谧举盏对着园外的一株枯树看了半晌,之后长叹一声道:“当年曹操败袁绍,获降将无数。陈琳亦在其中。袁绍对曹操之战檄便是陈琳所书。曹操问陈琳为何会为袁绍作檄,陈琳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世间许多事,可为而不能为,不可为而不得不为者多矣。”

王谧所说的这话我当然听得明白,但是我对他的真实想法不甚了了。他目前位高权重,是桓玄的得力谋臣。他的这番话,是指自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呢,还是说桓玄是箭在弦上?这话一深究,还颇有些耐人寻味。

王谧接着说:“陈琳乃一介书生,虽以辞令见长,却于大局无关紧要。袁曹之争,良臣将佐云集,不可为而不得不为者,并非陈琳一人。倘或有重臣如审配、田丰等,虽死亦可一搏。然而此二人,虽搏亦不免一死。”王谧又叹一声,走回桌边,放下盏说:“德舆,你如何看?”

“人各有志,各人自有天命。死生乃一时之事,义情乃是千秋之功。陈琳也罢、田丰也罢,志向不同、取舍也不一。各有千秋吧。”

我说得冠冕堂皇,但也模棱两可。王谧听了我的话,不置可否,转而聊起了别的话题。

我感觉他似乎有某些话想说但又不便表达,但是我对自己的这种感觉也不敢冒然肯定。我们接下来只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就散了。

此后隔三差五就有桓氏亲族的宴请。因为有桓玄的青目,朝中一些大臣也不忘对我刻意奉承。这其实是一件非常滑稽的事情:王公贵族、一品大员们争相邀请我这个三品官员与他们同游,而且有意无意地赠送些“聊表心意”的贵重物品。

这些赠品不收会薄了那些人的面子,收了以我一介寒士也无以回赠。好在那些人也并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