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想也是。作为皇帝,是希望臣子们尽心尽职,不要沉湎于美色,所以赐予金钱、字画、古玩远比赐予美人玩物要佳。而如果类似的赏赐名义上出自桓谦这位王爷之手,当然更显自然。

我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毕竟是“皇帝”桓玄亲赐的,而且又已经送到了驿馆中来,我只好先接纳了再说。李家先生见任务完成,挥挥手,四个丫环在礼官的带领下,从轿中把美姬迎出来,送入了我住的内室。

我请众人饮过茶后,打完赏把他们送走了,包括四个丫环中的两位。那两位是来送亲的,留下的两位则是这位美姬的贴身丫环,陪嫁过来的。

如今的许多豪门贵族府内,常常养着一帮这样的美姬。这些美姬自幼就被买来养在闺中,花费不少银两与时间训练其歌舞女红,养之如闺秀一般。其目的不是为了自用,而是为了将来把她们送给别人。金银送与贫士、字画送与文士、美姬自然是送与爱好此道之人。贫士不一定爱字画、文士不一定爱金银,然而无论是何士,都一定爱美姬。所以养美姬便成了各府的惯例。

这样的美姬不同于歌姬、舞姬。歌姬、舞姬是府中的艺人,比家仆、丫环身份高,但是远不及主人的地位。而美姬的身份则和主人无异。因为无论美姬出身如何,她们的前程是未可知的。许多美姬最后都成了如夫人、甚至还有不少当上夫人的。

众人走后,我独自在房中面对两个丫环和那个坐在桌前的美姬,觉得有些手足无措。我在屋里踱了会儿步,不知道做些什么好。幸而那丫环也不木讷,给我倒了碗茶水过来。我举杯一口喝了。那丫环愣了愣,接过我的碗又去泡了碗茶,再次端过来递给我。

我迟疑了一下,按过了碗,但不明白她的意思。那丫环笑了笑,向屋里努努嘴。我这才回味过来。

我一手持着茶碗,另一只手整了整衣冠。然后向那美姬走去。

我不记得是怎样掀起美姬头上戴的珠帘的,因为透过珠帘透过的目光似乎可以让人失忆。我只记得当看到她整张脸的时候,差点儿从喉咙里喊出“苋尔”两个字来——这位美姬,和苋尔长得竟如此神似!

我呆看了半晌,才想起来有些失态。我向她笑笑,把手中的碗递了过去,看着她慢慢地喝了。美姬的一举手一投足,和苋尔竟然如出一辙。

我取回碗,握在手里交给丫环。推说有事,吩咐两个丫环好好侍侯美姬,然后我就出门了。

一走出院门,就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畅快了许多。在街上稀里糊涂地走了许多路,头脑才变得清醒些了。我这时才意识到刚才在驿馆里见到美姬的心态和当年在南方征孙恩时碰到苋尔的心态是完全一致的。

与苋尔相处时,我一心想的是战事,认为彼时的儿女情长非丈夫所为。然而,现在在建康这般养尊处优,我还能以什么理由拒绝这样一位美丽女子呢?

是的。我有一个绝好的理由:举事起义!这次来建康,责任之一便是与桓玄周旋,并趁机结识建康的有识之士。

这个拒绝的理由找到后,我的内心并没有轻松,因为我在想:拒绝的理由已经有了,那么我还要拒绝吗?

我不知道。

我信步走进了一家清静的酒楼,点了些酒菜,自斟自饮。

此时,我心中想得更多的还是夫人与女儿。数月来与她们朝夕相处,现在再次离家,虽然只有大半个月,但思念之情切切。不知道何时桓玄才会让我回京口。即便是回到了京口,也不可能像之前那样整日无所事事地闲在家里陪伴妻女。举大事之机,便在彼时。

日已西斜时,我也饮了三壶酒、胡吃了七、八种不同的菜。对于这个美姬,我并没有打定主意该如何,虽然不想现在回驿馆,但也无处可去。我又坐了一会儿。看看天已晚了,只好付过钱,出了酒楼往驿馆走着。

走了两条街的样子,突然觉得腹中有些不适。本以为吃得有些多了,肚胀而已,并没有在意。又走了不远,腹部就开始绞痛起来,头上已冒起了虚汗。我忙叫了辆马车,送我回驿馆。

坐上马车,一顿饭的功夫就可以回去。然而卧在颠簸的车中,时间极其难捱。好不容易到达了驿馆,我一头撞进门去,急唤礼官去找医师。

礼官吩付杂役把我七手八脚地抬回了房。

我侧卧在榻上,身体倦成一团,看到那美姬和两个丫环在眼前晃,觉得意识在一点点地消逝。

“将军醒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耳畔隐隐传来呼唤我的声音。然后感觉到一只手在摸我的额头,并轻轻地唤:“将军!将军!”

过了许久,我才睁开眼。看到那美姬和两个丫环在眼前晃,觉得意识开始一点点地回复。

一只勺碰到了我的唇,我张开嘴吮着流入口的热汁。那美姬笑了笑,说:“参汤!辅助您恢复体力。”

喝了参汤,又过了半个时辰我才恢复了些元气。我问坐在榻边为我递茶擦汗的美姬:“为何会这样?”。

“大夫说是食物中毒,不过皇上认为是有人加害将军。”

“哦,原来如此。”

“大夫知道您今日会醒,让我备好参汤给您喝。他过了晌午还会来。”

“今日会醒?如此说来我睡了一整日?”

“将军睡了三日了。想也无大碍。”

我不禁大惊:“啊?三日?”

午膳之后,大夫果然来了。为我把了脉,说是已无大碍,也没有开什么方子,只说调养几天就好。

这大夫常到各府走动,我碰到过他几回。他平日里神采弈弈的,今日倒像有些心神不宁。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对我说了一件事,令我大吃一惊。

原来,食物中毒的诊断上报桓玄之后,桓玄派人去查封了那个酒楼,把那店家下了狱,当天夜里就打死在狱中。

店家亲属误以为是大夫诊断有误,就去大夫家里闹事。大夫花了些工夫,总算是让店家亲属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上报给皇上的确实是寻常的食物中毒,不知道皇上为什么动怒。结果店家亲属闹事的事也被桓玄知道了,桓玄索性将店家的全家老幼都关进了大牢。

听了大夫的叙述,我在榻里倚着呆坐了半晌,连大夫何时走的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