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夫医术高超、也是忠厚之人,对我的症状的判断只是寻常食物中毒,而不会是有人刻意投毒。此事应该不会是误诊。桓玄不辩是非就将店家下狱致死,颇有些耐人寻味。他是在向我做一个亲善的姿态,还是在向我杀鸡儆猴,也不得而知。

从大夫的描述来看,桓玄似乎对于这建康城中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头百姓之事了然于胸。我在城中结识义士的事,恐怕要更加小心谨慎。

我思前想后的想了好些事,突然想起那店家的家人亲属还在狱中,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既然店家本无杀人之心,我也无大碍,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于是赶忙起身更衣。

这时,美姬端了一碗肉羹进来对说我:“将军请暂不要走动,此时身子还虚,需要多加调养。”

“我有要务要进宫。羹且待我回来再喝吧。”

我走入内室,美姬也跟了进来。

“妾扶侍将军更衣。”

我拎着从衣箱中拿出的衣服,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请无需顾忌。将军身体不适时,便是为妾替将军更衣的。”她走上来,拿过我的衣服,摊开整理了一番,然后拎起来帮我穿。

我摊开双手立在房中,她一丝不苟地为我系衣带。秀发从我的胸前拂过,一股淡淡的清香袭入鼻中。她的模样、神情、姿态,简直与苋尔如出一辙。我只静静地望着她,心中却掠过几丝感伤来:不知道苋尔如今去了何处?

美姬把剑递给我的时候,眼睛飞快地扫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说:“将军路上小心。”

“嗯。”我接过剑,系在腰间,转身出门。一只脚跨到门外了,才停住脚步问一句:“姑娘如何称呼?”

“胡道安。”

幸亏我进宫及时,否则桓玄真要将那一家人全杀光了。他看我精神倒也好,自然也不再提中毒之事。我和桓玄敷衍了一番,出宫后就去了司徒府。

“德舆可否知皇后乃何人?”司徒王谧和我在后园对座。他一面品茶,一面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没想到今天过来拜访王谧,这位持重的司徒竟然跟我谈起了宫内的事情。

我回答说:“不知。”

“乃尚书令刘耽之女。其人聪慧有大智,少年即名闻内室。”

我还是不知道王谧是什么意思,只得“哦”了一声。把手从暧手炉中抽了出来,搭在案头。

王谧悠然地说:“她对阁下评价不凡。”

“哦?如何评价的?”

“说你刘将军龙行虎步,眼界不凡,非寻常人物。”

我不知这刘皇后是什么意思,只得又“哦”了一声。王谧见我“哦”完了之后半晌不吭声,只好问道:“德舆作何感想?”

“承蒙皇后谬赞。不过,如此评价对我而言,恐无利处。”

王谧笑笑:“德舆果然明断。皇后之言,尚未说完。在上述评价之后,刘皇后又对皇上说:‘恐刘裕久而不为人下,须早作筹划。’”

王谧观察着我的表情,我故作惊讶地问:“那么,皇上如何说?”

“他对此倒不以为然。其志在入主关中、扫荡中原,以完成其父桓温之未竟之功。而此志是否可成,于德舆你也颇有干系。你出身贫困,在朝中、军中资历尚浅。虽有战功,而不足威服远近。此为你之短处。有诸短而一旦受重用,则必能甘脑涂地。桓玄便是想赢取你之忠心。对于你之去留,平定关中之事后再议。”

我注意到王谧说到最后,竟然直呼桓玄的名字,而没有尊称“皇上”。我接着又试探着说了一句:

“王公将此话告与我知,难怪不担忧桓玄会对阁下有不利之举么?”

王谧长叹了一声,说:“德舆之心,旁人不知,我王谧还是知晓的。此乃我愿结交德舆之所在。我年事已高,诸事虽有见地,然不可为亦不能为。所谓人在朝廷身不由己。当初之所以依附桓玄,原是为了使自己成为另一位司徒。”

这话说得很奇怪,自己本来就是司徒,而朝中也只有一个司徒,哪里来的另一位司徒呢?我问:“另一位司徒乃何人?”

“司徒王允。”

“后汉之王司徒?”

“正是。”

原来,他的意思是他想当一个像王允那样的人。

东汉末年董卓入京架空皇帝时,担任司徒的王允使用美人计,离计了董卓和他手下的心腑大将吕布,最后又设计杀了董卓。

听到这里,我问了一句:“王司徒可否觅得貂婵?”

王谧和王允都姓王。所以我问的这一句是双关,拿王谧比王允。

王谧一愣,继而开怀大笑:“想不到德舆你竟也会说笑。我未曾觅得貂婵,但我觅到了令董卓惊惧而逃的孙文台。阁下,便就是那江东之虎孙坚。”

在王允设美人计离间董卓与吕布的同时,曹操、袁绍等诸侯率义军进攻董卓。各路大军虽然聚集在首都洛阳城外,却不敢擅自进攻,只有曹操、孙坚两路军与董卓战。曹操虽然是擅长兵法奇谋的英雄,但对敌董卓大军却是屡战屡败;只有孙坚屡战屡胜,并**兵临城下。

董卓空有吕布之强、士卒之坚,也拿孤胆英雄孙坚无可奈何。董卓只好派人致信孙坚,要与他结为儿女亲家,共同谋取天下。孙坚坚决不从,并令士兵强攻。董卓料想敌孙坚不过,只得带着残部逃离洛阳首都,往西逃到长安。

孙坚攻入洛阳之后,意外地得到了失踪多年的传国玉玺。握着传国玺的孙坚不由寻思:袁绍、曹操等义军首领各打各的算盘,根本就不可能与孙坚同谋。看来得由他自己独自开创一番基业;另一方面,传国玺既然如此神奇地传到了他的手上,一定是天命使然。

于是孙坚找个理由脱离义军,收拾军队,返回了故乡江东。自他开始,经由孙策、孙权三人经营,终于开创三分天下之东吴政权。

我相信此时王谧把我比作孙坚,是比作那个能孤身打败董卓的孙坚,而不是比作那个得到传国玺之后做皇帝梦的孙坚。

“王公抬举了。我乃一京口老兵,哪能受如此器重。”

王谧一挼胡子,笑了笑说:“这桓玄虽有异志,不过倒是一个颇能识人用人之才。且看其经营荆州不过数年,手下谋臣、强将如云,不亚于其父当年之风。此等人才,用董卓相比实为大谬,应当比之以曹操方适合。他既然能够唯才是举,你等德才兼备之人,必为其所用。唯有为其亲信,方可亲近。唯有亲近,方有机会寻叛。”

“王公所言极是。”

到现在,我确信可以和王谧畅所欲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