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去了王谧处,接下来又去了刘道怜处。等我回到驿馆时,已近子夜。

我推门入房,只见坐在灯下的胡姬起身笑笑,道:“将军回来了。”

“尚未歇息啊?”我看到两个丫环都伏在案上睡得正香。

“妾在等将军回来。请先更衣,汤稍后奉上。”

“哦。”我应了一声,在她的侍候下把衣服换了,坐到灯前。那两个丫环还伏在那里未醒。胡姬要叫醒她们,我做了个手势制止了她。

胡姬出门去取汤,我则坐在那里想心事。

每当见到这胡姬时,我心中就有一种怦怦然的感觉。然而,我对她却始终是既礼貌又冷淡:想到京口的妻儿,我不愿与她过于接近;想到被我婉拒的苋尔,我不想与胡姬过份接近;想到她是桓玄赠送的,更是不敢与她过于接近。我还从未对一个女人产生如此复杂而纠结不清的情感。

胡姬奉上汤来的时候,两个丫环也醒了。我喝着汤,胡姬站在我身后为我捶肩。两个丫环愣愣地望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毕竟这里是驿馆,不像将军府有别处房间或院落可去。

我想不出要说什么话来打破尴尬,只得拿喝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来掩饰自己。房间里非常安静,只有我喝汤的声音。

可汤总有喝完的时候。

好在汤喝完之前,胡姬开口说话了:“将军,今儿辛苦了吧?”

“是啊。出去办了一天事,有些辛苦。不过不妨事。”

“妾……妾等在驿馆里无事,就每天做些女红。”

看来她说这个“妾”字有些生疏,也有些犹豫。遇见我之前,她是不可能用“妾”来称呼自己的。也许她以前从未想过说这个字会像今天这般说得这么犹豫。而每当我听到这个字时心里都会一动。

这个字所代表的意思便是她已成为我的家室。此前的对待她的浑浑噩噩,此前的不知所以,在这个字面前都会烟消云散。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尤其是也没有拒绝的必要,使得我矛盾而想逃避这个现实。但事实上,现实是不可能逃避的。

“女红做得可好?”我不咸不淡地问了这么一句。

“待妾拿与将军看看?”

“好啊。”

一个丫环懂事地赶忙跑进了内室,把这些天她们做的女红都拿出来,摊了一桌。

我捡起其中的几个,借着灯光看了看,连声说:“好,做得好。”

“将军拿的那几样,恰恰是小姐做的呢。”那个丫环连忙说。

“哦?这几样也好。”我又捡起桌上的几样来。

那丫环笑出了声,另一个丫环伸手揪了揪她的裙子。她就不敢笑了。

“我看到您枕边有几样女红,是您平日里带在身上的。今儿出门赶得紧,大概是您忘了,我都叠好了,放在枕头上呢。想是夫人与小姐做的。”胡姬小心地说。

“是的。其中一件做得不成像的是女儿兴弟做的。呵呵。”想到女儿做的那个“小马虎”,心里觉得暧暧的。

“夫人女红做得好!小姐小小年纪,能做到那样,也不是寻常小女孩家能做得出来的。手巧得很!”

“嗯。”我应了一声,想想光应这一声,显得气氛太沉闷了。于是转头,望着胡姬说:“道安,谢谢你这几日尽心尽力地扶侍我。我……”

我刚说到这里,胡姬的眼泪突然流出来了。我不明白是何意,停下来盯着她。

胡姬哭得很动容,连哭声都出来了。我更是不知所措。

“你这是?”我站起来道。

“将军。胡道安有幸侍奉将军,实是我辈之福。只是不知妾哪里没有做好,希望将军明言,我顷刻改正。将军千万不可将我退回。”

“退回?未曾想要退回啊?”

“那您方才说的那些……”

“哦。”我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想想我刚才起了个头的话,再加上我对她的态度,再加上她天性敏感,倒还真让人误以为我要说出什么婉拒之辞。我忙说道:“我怎会随意退回你?你近几日的确是对我侍奉得尽力有加,我对此深表谢意。仅此而已。”

“将军吓到妾了。”胡姬忽闪着睫毛上的泪光,嘴角翘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这样带着笑意的表情,和苋尔真是如出一辙,让人不禁怀疑胡道安莫非是苋尔的孪生姐妹。

“你……可有兄弟姐妹?”

“只有几个弟弟,没有姐妹。”

“哦。”

侍寝,侍寝,我让胡姬所侍的,只有寝而已。一夜无话。

自来到建康之后,我也上过几次朝。在坊间听到的一些传闻果然都是确凿的。自篡权之后,桓玄的作为变本加厉。当初所谓的为民请命之心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建康城成了他一己的乐土。其情,与纣王并无二致。对此,我既忧且喜。

我一面和桓玄及他的兄弟、属下周旋,一面刻意结交居住在建康的有志之士以作为京城的内援。除此之外,我还常读些兵书。

自入伍以来,一直认为自己虽然颇得孙无终信任,但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而在与孙恩的数次战斗中,我意识到当年了解的那些兵法还是颇有些益处的。于是便趁着身处京城得其便,四处搜来一些以前不易得的兵书,每日攻读。

夫人不在身边。我又不知到底会在建康呆多久,于是就临时请了一位先生,专门为我讲解书中的涵义。

这一天讲了兵书中的一章后,先生推荐了《吕氏春秋》给我看,说这是东周知识集大成者。我翻了翻,开篇便是讲些历法如何、天子如何云云。并不喜欢。

记得夫人曾念过一个关于“破斧”的文章给我听,我找到那一篇看了看。恰好看到相邻的有数篇是讲军事的,便详读起来。

其中一篇名为《决胜》。文中说:“夫民无常勇,亦无常怯。有气则实,实则勇;无气则虚,虚则怯。”

如此看来,孙恩的贼兵就是书中所描述的“军虽大,卒虽多,无益于胜。军大卒多而不能斗,众不若其寡也。”想想也的确是如此。孙恩动辄数万人,其战斗力还不如我率领的数千人。

尽管在《孙子》中,关于这些已有所论述,不过《吕氏春秋》中的这些话完全可以作为《孙子》的补注,如这几句:“不可胜在己,可胜在彼”、“凡兵之胜,敌之失也”等。回想我与孙恩之战,倒是完全合得上这些语句。

看来吕不韦的门人也不尽是文人、清谈客。这些用兵要则原本出自古代的兵法书籍,然而由《吕氏春秋》归纳起来,倒也颇为精湛。只可惜,这本书对任何事都是浅尝辄止,并不深究。所以读起来也是意犹未竟。

我趁着先生推荐这本书的热情,请先生把关于军事的那几篇也为我多讲解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