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是不愿意离开军营的,尤其是外籍将士。不过听说我会发银两与盘缠,大部分想走的人还是离开了。也有许多在京口有故旧的并没有选择离去,因为他们对事态保持观望。

留在军营中的人,其实也并不都愿意参与起义。只不过这些人大多数已在军中混迹了多年,徒一离开,便彷徨不知所为。

我在军中这么些年,非常理解这样的人。他们在军中久了,对军队便有了感情与依托。对他们而言,与谁作战都无所谓,他们所要的,只是身处军中而已。为臣者死心塌地于君谓之愚忠,为兵者死心塌地于军也应该是愚忠。

不过,这样的人,我认为不需要拒绝。他们并不需要作战的理由,他们已经被军队磨砺为近乎天生的战士,一旦有战事,他们就会冲锋在前,不在乎得失。就如同一个胆怯的人当看到自己的父兄受人欺凌时,也会冲上去与人拚命一般。他们如同维系自己一般维系着军队,也维系着自己与军队的关系。

对留在军营中的将士,我并不担心,只是重新整编将士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把这个艰苦的事务全权交给了檀祇。

我又令檀祇将遣散之事通告全军。把最先选出来的几百士兵分作两队,分别到西门、北门两处协助守城。余下的各军官协助檀祇处理造册登记、整编士兵的事。

本想委派曾就职于礼部的刘道怜主持遣散之事,但是刘道怜现在正坐镇将军府,一时走不开。其他人虽然都出自军门、吏门,但对于京口驻军的文书、府库之事并不熟悉。最熟悉此事的孟昶却又不在京口。

我问众人:“目前军中尚缺一位主簿,不知何人可担当此任?”

何无忌说:“依我看,在京口没有比刘穆之刘道和更胜任的。”

这刘穆之我倒是认识,现在担任建武将军,琅邪内史及主簿,不过我和他并没有过深交。

“这位刘穆之我倒是认识,只是未有深交。无忌,你与道和交往如何?”我问。

“交往不多,但是此人是一个识大义之人。如今我等已攻克京口,他定当不会断然拒绝。”何无忌说得很有把握。

我想了想,这位刘穆之毕竟不是最初参与起义的义士。现在让他来掌管主簿要职,的确是需要冒一定的风险。不过,还有什么风险比我们起义大呢?成,不一定为王;败,则一定为寇。不仅伤及自己,也要累及家人。

“这样的话,那么请无忌辛苦一趟,务必请刘穆之加盟义军。”

何无忌领命出营走了。

这时魏咏之、檀韶等派人来报告城中各处的情况。城中百姓在起义之初还有些纷纷扰扰,但在出了安民告示之后,稍稍安了心。从早集上散去的人们又陆陆续续回来一些,临街的店家也有的半开着门,迎着些熟客。

我和檀凭之一起巡完营后回到中军时,见何无忌已经和刘穆之坐在帐中了。

“道和兄请了。”我忙几步上前,拱拱手道。

刘穆之赶忙还礼说:“道和见过将军。阁下不愧是位英雄,行如此大义之事。”

“哪里哪里。因为桓玄无道,我等方举义旗。如今正委任刘道怜守抚军大将军府,檀韶、魏咏之守城,檀凭之整治士兵,各司其职。只是我军中还缺一位主簿管理内务,试问道和兄能否推荐一位合适的人选?”

“德舆将军,近半个月来我一直住在城外的家中。清晨正卧于房中时,听到京口城上喧闹不止。我出门望了良久,寻思一定是京口有变。果不到一个时辰,便见到有几位军人骑快马出城向我处赶来。彼时我便猜到一定是阁下请我议事。因为军装不在家中,于是便用布临时做了一条绔。”

这时,我才发现刘穆之的这身装扮的确是与众不同。帐中的人中有几位不禁发出了笑声。

“道和兄果然非同凡人。”我这句话说完,帐中人撑不住全笑了。

刘穆之低头看了看自己,也和众人一起笑笑,说:“穆之未能跟随将军与诸将效劳,实在有愧。义军初创,主簿任务繁重,任者需颇具其才。我才能有限,但仓促之际恐怕没有比我更胜任的。”

“如此便好。道和兄能屈身为主簿,实在是我等之大幸。有道和兄相助,我等一定能够成功。”

当即在中军帐中拜刘穆之为义军的主簿,请他掌管府库,并且派了虞丘进作为他的副手。第一项任务就是令刘穆之清点府库,并拨出些钱来,协助刘籓、檀凭之、檀祇处理士兵遣散事宜。

最后一批被遣散的士兵在营中用过午饭之后,也送出了营。

最大的一座军营被编为了义军的主营。诺大的营中剩下不到两千人,显得空荡荡的。

我下令封了军营各处营门,只留东门出入。营中众兵不得号令者不得轻动。

申明了军营的纪律之后,我率领着军营中的义士们在校场上设了香案,把桓修的头贡上去祭旗。

看到礼官将桓修的头在香案上扶正,突然有一种胸闷的感觉。想到桓修平日对我的信任与关心,我忍不住悲从中来。

祭过旗后,我又重新燃了香,用酒水哭祭了桓修。站在我身后跟我一同哭祭桓修的,还有几位深受桓修器重的北府旧将。

桓修来京口的时日不长。虽然没有什么建树,但因为乐善好施,常常给左右以小恩小惠,所以颇得人望。他对待包括我在内的北府将领们也还以礼相待。

但是,行大义者不拘小情。桓修虽然在军中待人以诚以礼,但是他毕竟是桓玄的左膀右臂。倘若他不是生于桓家,也许将来能够成为大晋国的重臣。但现在,他因是篡国者的党羽,罪不容赦。

仪式结束后,我让人把桓修的头与身子重新缝合起来,厚敛之后安葬在城外。

檀凭之率领他的几位侄辈把编好队的士兵领到校场,如常一般习练武艺;刘穆之率领着十几个书办在清点武库与装备。军中的事务,到此已经全部解决。

从凌晨起事到目前,所有的事情都做得如行云流水一般。这正是我们花费了几个月精心盘算筹划的结果。原本为发生意外定下的多个计划,有幸并没有实施的机会。

忙过了晌午,我和几个领头的义士才顾得上坐下来吃午餐。

然而我们才吃了一两口,一个士兵匆匆进帐告诉了我们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有一队士兵自东而来,不知道何处的人马,请我速速上城。

我们一行人赶紧丢下了碗,各自上马跟着来人飞驰上城。

等我上了城头之时,那队远来的人马已经到了城下,估摸着有三、四千人,和城内的守军人数相当。为首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与我同在参佐营中的刁弘,时任桓修抚军大将军的司马。他所率之兵是驻在丹徒的桓氏亲兵。

正因为有这支亲兵驻扎在丹徒,所以攻破京口城后在京口与丹徒之间设下了屏障。以我们的计划,京口城破,小小丹徒县也必然守不住。只要稳定了京口,就可以一举而攻破丹徒。

哪知道丹徒的军队竟然不等我们去进攻,反而打到了我们的城下。打还是不打,是亟需做出判断的。

众将看到这个情形问:“刘将军、檀将军,眼下该如何?”

檀凭之大手一挥:“兵来将挡,我们出城去杀他个人仰马翻。德舆兄,你便在城里坐镇,且看我出去与他斗一斗。”

蒯恩、孟龙符两个壮汉也凑上前说:“对!杀他个有来无回。”

我问:“广陵有消息未?“

众人对视了一眼,都没有人知道。

“刘钟处有何消息未?”

众人摇头。

我沉思了半晌说:“尽管对付这三、四千兵胜券在握,不过当此之时,江北各处的消息还未传到,不知情形如何。眼下京口只是一座孤城。所以,我等不能空耗兵力。与其出城对战,不如暂且守城。”

檀凭之不同意:“正因为眼下是座孤城,才需要与之一战。倘若桓玄自西面发兵前来。东、西夹击,我等守在京口,岂非大不妙?”

我摇摇头说:“不怕桓玄发兵,怕的是他不发兵。以建康的情形判断,桓玄担心时局不稳,兵力布置于建康与姑孰两处。他未篡权之时,在姑孰拥重兵可以理解。他既已篡权,首都定在建康,为何还将大军置于姑孰。可见,桓玄是战的心思弱,退的心思强。”

檀凭之沉思不语。

何无忌此时开口说:“自元德、仲德两位出事之后,桓玄确实心有余悸。对他而言,虽是建康之主,然而始终认为根基在荆、江二州。并未着力经营东面的扬、徐等州。德舆将军之意乃是以不变应万变。京口在建康之侧。如今京口城、北府军在我等手中,桓玄可堪一战否?”

容不得我们这些人在城上商议。城下的那些士兵已经开始做攻城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