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僧年纪不大,谈吐倒是清晰明了得很。

我们随小僧人看过剑池之后,顺着池边的台阶上到山顶。我一面远眺吴郡城,一面在心中想着一个问题:伍子胥可以因楚王之昏庸而逃离楚国,为何不因吴王之昏庸而逃离吴国呢?

以伍子胥之才,无论是在秦、齐这样的大国,还是在燕、宋这样的小国,一定能搏出一片更加辉煌的天地。吴国之强,强在晋国当年施与吴国的军事与武器。然而连晋国这样的天下第一强国最终也因为内乱而分崩离析了。吴国虽强,但碰到的也是与晋国相同的问题。吴国能维系多久,智谋超群的伍子胥是不会不明白的。

以我这等庸人揣测,伍子胥之所以没有离开吴国,也许是想成为周武王之姜太公、周成王之周公旦、齐桓公之管仲。谁曾想,吴王不仅不念他立国的大功,却回报给他一柄属镂剑,一柄令其自杀的利剑。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子胥之愚忠,较之于纣王的比干,岂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比干所忠的,是他的亲侄子。

现在试想我大晋国目前的状况,也实在堪忧。朝堂之上,是否有伍子胥这般文武兼备的忠臣,是一介军人难以知晓的;但那些忠臣们是智忠还是愚忠,更是难以知晓。

眼看天色将晚,我们一行回到寺里向住持告辞后,就按原路返回了城里。

今天游玩得比较畅快,但是一整天的劳顿也令所有人都感疲倦。大家纷纷说要回去吃了饭早早歇息,却有两个人提议去听听曲儿,并说此处的曲儿缠绵温柔,听着就昏昏欲睡,煞是舒坦。

军旅之人一到这吴郡,确实如同堕入温柔乡中,也怪不得这些人连觉也不睡都要去听曲儿。

我和刘敬宣执意要回营,但最终架不住何无忌等人的怂恿与生拉硬拽。我想今天自从我被拉出营来,凡事都由不得自己。现在被他们拉来拉去,逃无可逃,索性只好跟着一起去了。

我们到了一处叫“神仙阁”的曲楼。想不到在这里竟也碰到了不少熟人,原来都是耐不住寂寞的军官们在此间取乐。在这种场合下见到这些部下们,我起初还觉得脸红。几杯酒下肚后,心里就坦然多了。

酒,实乃神品。无论多么庄重、沉稳、甚而胆怯之人,只要喝得够量,必然变得性情豪爽、胆气十足。难怪古人一向认为美酒乃是天上的琼浆玉液,并非产自凡间。

满楼里满是高声笑语。我们本是来听曲的,可是到了最后那曲声完全被谈笑声淹没了。

晌午时在阊门就喝过不少酒,现在又被人敬了太多,任凭我的酒量大,也禁不住喝那么些。不久,我就连话都说不清晰了。只听得耳旁异常嘈杂,双眼沉沉的,却又了无睡意,内心极其烦躁。

突然间,周遭一片肃静,笑声不见了,大声的喧哗也变成了窃窃私语。我的头沉得抬不起来,不过我的意识倒是清醒的:一定是刘牢之来了!

这个念头一生,我的酒就醒了不少,忙坐直身体抬头四顾。可是看看众人的表情,依旧是怀着柔情与豪情,并没有长官驾临时的惴惴不安。大家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同一个地方,目光如同被人扯住了,挣脱不开。

随着他们一同望过去,结果我的目光也被扯住了,也挣脱不开。当然,我也并不想挣脱:只见一个身着红色长裙的舞姬正在纬缦间慢舞。她体态动人、姿态万千、发髻高耸、容颜娇美、眉目传情……虽然听到了大家纷纷品评她的身姿容貌的词语,但是我自己却用不出来。

连那几个醉得吐了一盆的人也止住了呕吐,抬头虚弱地望着场中。

这是怎样的一幅场景?方才任凭店主高声,也压抑不住众人的猜拳、劝酒、哟喝。如今这个舞姬悄无声息的几个姿态便令所有人止住了说、止住了笑,也止住了酒。倘若不是那舞姬正在舒展白晰无瑕的双臂、扭动如杨柳枝般的腰身,恍然以为时间已经停滞了。

一曲终了。那舞姬款款走入我坐的这一席,举着一只半透明的碧玉杯首先向我敬了一杯酒。

显然这是得自店主的授意。毕竟在座的军官那么多,唯有我的军职最高。我承情饮了一杯下肚。

店主见我和她把酒喝了,笑咪咪地走上前向我介绍说:“她叫苋尔,是吴中有名的舞姬。苋尔第一杯敬吴郡城外大展英姿的刘将军。老身也陪一杯。”说完,她把盏给自己斟了杯酒,一口饮了。我欠身笑了笑。

店主又把她自己和舞姬苋尔的杯中斟满了酒,高声说:“第二杯,再敬各位将士们。请!”说罢两人一饮而尽。嘈杂声顿时又起,大家纷纷给自己满上酒仰头喝光。

店主领着苋尔又用第三杯敬了其它桌的散客之后,就唤人在我们这一席加了个座,让苋尔坐下作陪。

苋尔的美貌本来就极其动人,现在又离得这样近,使人每望一眼都不由得屏息静气。

酒意使身体越来越热,脑袋也显得比平时大了两圈。生平每当碰到这样的情况,我都会变得非常木讷。只因为今天我坐的是首席,所以不得不开口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然后就光听着同席的几位跟她攀谈。那几位都是士族出身,他们在这样的风月之地远比在战场上游刃有余。

情场,有时候确实跟战场一样,甚至比战场更加残酷。

在战场上,有军阶高下等级之分,在情场上却没有任何等级局限。每一个人,无论出身如何,都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去征服猎物,不管这猎物是谁。《孙子》、《司马法》等兵法中的任一句话,都可以在情场中融会贯通地运用。

在战场上,我能够以勇将之身而独挡一面;而在情场上,我却是像初出茅庐一般,甚是稚嫩。我斜倚在椅中,一面喝着醒酒汤,一面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几个军官与苋尔调情。旁席的几个客人也把椅子挪过来,加入这场用以言语与欢笑为兵器的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