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决定的过程是艰辛的,然而决定做完之后,突然觉得释然了许多。

人的许多困厄,常常是来自于其自身。得到了,倒并不一定幸福;但失去了,却常常痛苦。尤其是错失。

人习惯了失去,倒也罢了,因为失去的常常是不可复得的,譬如时间、譬如老去的亲人。彼时尽管痛苦,但毕竟是自然之道,虽悲但不切。而错失则不然,是明明可以得到,但却因机缘之故而错过了。这种几乎到手的机缘一旦失去,换来的则是长久的懊悔与痛苦。有些痛苦甚而会终其一生。

这些天的纠结与痛苦,当然不是来自于与苋尔交往的痛苦,是来自于有可能失去苋尔的痛苦。难于得到,痛于失去。

但是,一旦已决定舍弃并且从此不再沾染半点思念与懊悔,内心就不再会承担种种的压力。释然就源自于此。所谓濯足濯缨是也。

我自己给苋尔写了一封信,把我的想法和决定向她作了说明。我并没有隐瞒自己对她的深情与思念,只是觉得暂且无法脱身于国事、军事、家事。最后又添了些希冀她能找到如意郎君云云令我自己也觉得内心受到刺痛的套话。

信写好后,又拿起来从头到尾详读了几遍,看看也只能如此,就吩咐人送去了。

过了两天,是我准备率领最后赴征的两千兵南下与刘牢之会合的日子。

没料到出发当天的大清早,“神仙阁”的店主,也就是苋尔说的嬷嬷就赶到了我的住处。说是为了送行,实际上是为了苋尔的事。

我见离出发还有两个时辰,而且一切安派妥贴了,只等时辰到了就整装到娄门点兵出城。于是照应了茶点,请嬷嬷进屋里坐。

嬷嬷说了一些客套话,然后叹了一口气,说:“将军与苋尔的事情我全都知道。苋尔两次到将军住处我也知道。我也曾劝过,但她执意要来,我也劝不住。不过,苋尔本就与寻常女子不同,她要光明正大地来与将军相会也不是坏事。这孩子幼年失去双亲,跟亲戚四处流浪。后来亲戚家道艰难,只好把她卖到我处。将军也知道我是做何营生。这苋尔从小与其它的丫头一般,为了学舞学曲,也少不了挨些打骂。但我发现她与别家女孩大不相同,识得些字不说,还颇有些见识。”

“哦。”

“而且,她也乖巧得很,只把我当作她的母亲一般。渐渐地我也凡事依赖着她。以后与她处得久了、亲了,索性认了她作干女儿。我是有亲生女儿的人,不过我对苋尔倒比我那亲生女儿还亲得多。等她再大一些之后,我又特意请了先生教她读书、习字,又亲自教她唱曲、女红。末了,还把当初她家当掉的东西替她赎了不少回来。虽说都是些衣服、书籍之类的不值钱的东西,但毕竟是她父母留下的。留给她做个念想。好在那些东西里还有在当铺里没有卖出去的。”

“原来如此。”

“也许是生于将门之家,她性情里倒有些豪爽之气,但那可完全不是风月之气。我自己的亲闺女都不曾让她沾染那些,更何况苋尔更比亲闺女还亲。在两个女儿身上,我可从来没有偏过心。倒是苋尔一则年少贪玩,二则也想报答我养育之恩,刚成年就开始帮我照应曲楼。我这几年也全仗着她的才貌才能揽那些客。但请将军放心,苋尔充其量只是以歌舞悦人,人还是干干净净的,未曾有半点污淖。”

嬷嬷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话,才停下来喝上一口茶。

我心里想着:我拒绝苋尔的话当着苋尔不好出口,现在当着旁人却似乎更难出口。倒是不如用笔写下来淋漓畅快。难怪那么多人钻研诗书、力求写得好文章、写一手好字。到现在我又多领会了一层读书、写文章的好处来。

我趁着嬷嬷喝茶解渴的空儿,陪着笑对她说:“苋尔与嬷嬷的话,我都明白。苋尔对我的情谊,我深感荣幸。论才、论貌,苋尔都非凡人可比。她能慧人识人,自是我之幸,只怕她识错了人。这是一层。”

“老身明白。”

“此外,我给她的信中也说得明白。我乃有家之人,自小家境贫寒,实在无福消受富裕之家之风。苋尔是一清雅之人,我则是一凡夫俗子。能有这段交往,也是我毕生之幸。哪能有别的奢望。况且值此乱世,除了唯知为国效忠、为家尽职之外,更无它念。只得请嬷嬷回去转告一声,姑娘对我的此情此义,恐怕折损刘裕了。刘裕有负姑娘深意,深感抱歉。对于苋尔,我也只能默默寄予思念,仅此而已。”

嬷嬷又劝解了半天,但是我还是坚持那天夜里的决定。

嬷嬷见我讲得合情合理,最后不得不叹了一口气说:“苋尔果然没有看错。你的确是一个难得的大丈夫。方才的一番话,连老身都折服了,难怪苋尔只把情用在你的身上。只可惜她从此要痛苦终生了。”说完了,还抹了一把泪。

这时,门外有个亲兵打起门帘一角往里看了一见,又把头缩了回去。我叫住他,问有什么事。亲兵回禀说娄门的军队已到齐,正在整军。有人过来看看我是否已收拾完毕。我让亲兵转告来人我这就去娄门。

嬷嬷见时候不早,我又有军务,忙抹干了泪,起身告辞。

我送她出门时,她还少不得拉着我的衣服,嘱咐我南下讨贼的路上万事小心。说:“不光老身等人,吴郡城的人都在等着听刘将军、刘参军杀败贼人凯旋的信儿呢。”

我说:“请各位放心。此番一定杀尽贼人,以谢吴郡百姓。”

送走嬷嬷,我忙换好军装,跨上马赶赴娄门。

到娄门时,刘敬宣正带着镇守吴郡的众将在城楼上摆酒与我饯行。我赏了几杯给带兵的将领之后,告别众人,领军出了城。

日行夜宿,还未抵达沪渎,就听到了来自士兵中间的一个传闻。这些传闻最初是源自北逃的那些百姓。初听到时,我惊得不由用力一提马缰,那马打了一个趔趄,差点儿把我掀下背来。我连声说着:“不可能!不可能!”。

但是当第二天看到从刘牢之处发来的官方战报时,我才确信了——吴兴太守为了避免百姓再受孙恩的蛊惑,连夜杀了数千无辜百姓。

官杀民,这真是旷古未有之事。

我不禁唏嘘长叹:看来日蚀所主的,原来并非仅只一件凶事!

(章节注:

注1-日蚀:即日食。古人认为日食预示着凶兆。每次日食都会作为国家的重要事件进行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