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气候温和,但是冬季的吴郡(注1)却不同。这座城的四周一马平川,不像数百里外的京口城那样有群山阻挡着由北而来的寒风。

骑着马在这原野上缓行,风不住地往怀里钻,寒意避之不及。放眼望去,雾气朦胧处一片清野,田中没有庄稼,道上也无行人。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寒风,唯有的,只是一片肃寂。

行军途中,常听败退回来的士兵或逃难而来的百姓讲述孙恩的军队如何四处肆虐、无恶不作,然而我们自京口到吴郡一直都没有碰到孙恩的军队,也没有看到满目疮痍的情景。吴郡,是我们即将遇敌的第一个军事要地。现在,它的城廓已经隐约出现在了我们的前方。

军曹录事官(注2)把绘好的地图递过来,立刻将冻红的双手放在嘴里呵气。几缕白色的热汽从他的指缝间飘出,生了冻疮的脸时隐时现。我接过地图,冲他笑了笑。这个伶俐的年轻人跟着我已经有两年了。当初我离开京口赶赴大军时,就只带了他一个。

尽管地图上只有一种颜色,可是地形、距离、我所分析的进军路线、敌人可能设伏的地点等,都明白无误地作了标注,十分清晰。

我们此刻所处的位置据我军的营地三十里,据敌军占据的吴郡城五里。如果大军选择在这种有雾的清晨出发进攻,那么当守城的敌人察觉到情况异常时,给我军留下的就是这行军五里所需的时间。偷袭成功与否,这个时间是异常关键的。

再往前走就会被城上的敌人发现了。我示意士兵们停下,自己带缰往前走了几步,准备返回前最后查看一番。

正当我调转马头想把地图递还给录事官时,却发现雾气最浓处有黑压压的一片阴影正向我们移过来。我们虽然一路警惕,但当望到吴郡城之后却只顾着注意城池方向的动静,而没有留心身后。我还没有来得及出声提醒,那片黑潮就呐喊着向我们涌了过来。

录事官和士兵听到身后的喧嚣,回头惊愕地看着不知从何处钻出的人群。

他们奔得越近,我们看得越清:人群上方有扬起的东西在挥舞。由此可以断定他们不是百姓,而是士兵;即便是百姓,那也是一群挥着武器的百姓。

我把地图往怀里一揣,命令士兵们赶紧拨马向右方撤。

我们的马头刚刚调拨过来,右前方也有无数人如同鬼魅一般从雾里钻出来。我们再想转向时,却发现四周都没了去路。

情况非常严峻:我们中了敌人的埋伏,并身陷包围圈!

难怪在来的路上没有看到任何人烟。那时以为是因为时辰早、天气冷,人们都不愿早早赶路进城。却没有想到是因为有人设伏于此,即便路上有行人也早就被驱走了。

我让士兵不要着慌,按我的号令摆好防守的阵式,等着寻找机会突围。我们只期望他们不是孙恩手下的贼兵,这样我们起码还有随机应变的机会。

即便是这样一丝缥缈的希望,最终还是烟消云散了。

一个士兵略带颤音说:“好……好像就是孙恩手下的贼……贼兵!”他这句话让所有人心悸!每个人都已经看到,那些人虽然身着百姓的衣服,可是个个左手腕上都系着一片白布。

那片小小的白布对那群人而言,是神灵佑护,但对我们而言无疑是死神的象征。

那白布,据称是天师在接受天道时白虎神兽呈上的仙符。这仙符,可解世间万难、了人间悲苦。孙恩声称只要把代表仙符的白布系于左手腕,就可受天师佑护、保长命百岁、不受病痛磨难。于是信徒们无论男女老幼,都在左手腕上系着印有白虎符的白布。

从首都到郡县,不少信奉天师道(注3)的达官显贵、兵农工商都系有此符。后来朝廷认为此风一长会引致国风大变,于是下令禁止。孙恩纠集信徒从会稽郡开始反叛朝廷之后,凡是系此白符者都被当作孙恩的贼兵,或杀或俘。因此,即便是包扎伤口,也没有人敢在手腕上系白布,以防被当作孙恩的贼兵。

既然我们能通过白布认出他们是孙恩的贼兵,他们自然也认得出我们是大晋国的军人,因为我们身上有比小小白布更能彰显身份的东西——军服。因此,双方相遇后无需打话,直接厮杀在了一处。

自战斗伊始,屠杀的气氛不分敌我地笼罩住了每一个人。对贼兵,那是在屠杀;对我们,那是在被屠杀。

在我的号令之下,所有人马聚拢在一起,一齐向同一个方向冲锋,希望以骑兵的突击力冲破贼兵的阻挡。**的战马,就是我们现在唯有的优势。

众人各自甩开纠缠自己的贼兵,随我调转了马头。却见录事官依然愣愣望着几个靠近他的贼兵,似乎并没有听到我的命令。他和**的马如同被冻僵了一般。

我带马过去,把他的肩膀用力一拍他才惊醒过来,带缰紧随我后。

刚才靠近录事官时,似乎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等到马往前奔了几步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录事官牙齿相碰的声音。拍他肩膀时,他身体的剧烈抖动就曾传递到了我的胳膊上。

“切勿着慌!随我来!”这一句话既是对录事官说的,也是对所有人说的。面临凶险时,恐惧无疑是大敌。我很是为他担心。

贼兵尽管把我们十几个人围在当中,但是他们的战斗很没有章法。人数虽多,但几乎是各自为阵。我们不断地寻找薄弱点、调整攻击点,经过三次迅疾的冲锋,终于成功地趟出一条血路,冲出了包围。

然而,我们却发现从这个包围圈中脱身出来,并不是一个令人宽慰的结局,而是一个令人忧虑的开始——我们身陷另一个更大的包围圈。而从高高的马背上望去,这个包围圈的外围正在集结一个更大的包围圈。

对我们每一个人而言,这三重包围圈无疑是一个令人绝望的信号。

所有人都还能勉强地防卫自己,但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周全地顾及到**的战马。受伤的马越来越多,马身上的伤也越来越重。终于,在战马接连不断地倒下之后,堕下马的士兵便成为了贼兵屠戮的首选目标。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刺破众贼兵的喊杀声传到耳中。我击退面前的贼兵侧身一望:失去战马的录事官被一支长枪洞穿了肩膀。他手中的刀刚刚挡住刺向他的长戟,身体就被另两支长枪戳中。

我顿时觉得那几支长*中的似乎不是录事官,而是我的胸口,心中一阵剧痛。我来不及再次调整队形,自己率先将马拨回来砍翻与我纠缠的一个贼兵,向录事官冲去。不防一只长刀迎面砍来,我是闪身避过了,可那一刀却削断了一只马耳。马吃痛一声长厮,双蹄一抬身体立起来,险些将我甩下马。

“娘啊,娘——”

这是全身鲜血淋漓的录事官发出的最后呼喊。这声呼喊并不是从我耳中传来的,而是从身体内传来,并在心中激起了回声。这回声将一股热血提上脑部,瞬间演变成了头脑里的“嗡嗡”声。

在京口时他只是我的一名亲兵,还没当上录事官。每当经过家门口,不管家里有没有人,他都会冲屋里大喊:“娘啊,你在做什么?”

有时候他娘会从屋里出来,一面用一块脏布擦着手,一面眯着眼睛向我们打量,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她的儿子和军官们在一起,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对于一位贫穷的母亲而言,这是多么荣耀的事!

这是录事官是第一次离开家,也是第一次随军参战。他曾不止一次带着兴奋的神情告诉我:“娘晓得了我是唯一一个被您选中到南方参战的士兵,很是高兴。她说我一定会成为一位英雄。”

“你一定会的。”我笑着望着这个身材比较瘦小的年轻人,心里在想:全天下的母亲嘴里都说希望自己的儿子当英雄,可心里是否真这样想呢?当英雄有可能会付出血的代价,而这样的代价通常是寻常的母亲难以承受的。

他听到我的鼓励非常高兴,他说等战事结束回家时,他将自豪地带给他娘更多的光彩和荣耀。这是年轻的他最大的志向。

我奋力地一面催马向前冲,一面格挡不断向我袭来的兵器。湿浊的视线中,我看到一个贼兵正挥刀砍向录事官的脑袋。我与录事官之前的距离只有十几步,而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塞满了数十个扬着兵器挥向我的贼兵。

我挑开一支刺向我的长枪,在马臀上用力刺了一剑。马再次长厮,一跃而起。面前的贼兵看着突然暴起的一人一马惊呆了。然而,那马的凌空之举并未能完成。除了我的那一剑外,马臀上还额外刺中了几支兵器。

马从空中落下时,反倒将那几个来不及把手从刺中马的兵器上脱开的贼兵挑上了半空。

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远处飞来,正中马头。马行将倒地时,我赶紧将双脚从马蹬上脱开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所幸的是贼兵们忙于保护自己而没有及时出手攻击,使得我能够在倒下的马旁立稳。

那个砸中马头、并在在贼兵脚下踢来踢去的,正是录事官的人头。我发疯似地冲上前,却被不断拥来的贼兵阻隔住。

我的力气本就比常人大一些,又在军中经过多年的训练,此时平添一股嗜杀之气,挥剑左劈右砍,唯觉贼兵一个个在我身前倒下,自己身上布满伤口却浑然不觉。

我眼中呈现的杀敌场景与心中呈现的另一个场景重叠了起来:录事官的母亲正在家中做着旁人不愿意做的又脏又累的活计,她突然停下手奔出门坎扶着门柱向外张望。一个骑兵跨在马上正头也不回地从她门前奔过去。她叹了口气:儿子才离开京口十几天,哪能那么快就回来?

子过:“以一敌千”?这个标题太不可思议了吧?

逍虎:史书上就是这么写的。我读《资治通鉴》的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那本正儿八经的史书把这一段还描写得挺详细。连楚汉“十面埋伏”都没有那样描写细节的。

子过:这要是真事儿,这位寄奴兄可谓千古第一人了。

逍虎:他本来就是一个非凡的人。要不然,辛弃疾怎么会称赞他“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呢。可悲的是,我竟然还需要用小说的方式把史书上写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事儿用逻辑的方法讲清楚。以免让读者以为我在忽悠。

子过:历史都在忽悠,你忽悠下也没事儿。不是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么:“小说除了名字是假的,别的都是真的;史书除了名字是真的,别的都是假的。”

逍虎:我的郁闷在于,名字真不真无所谓,我要去把这事儿说得像那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