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刘牢之描述的一样,句章城实在是太小了。或者说,句章城根本就不能称之为城,而只是一个被城墙围起来的市镇。这座城长约五百步,宽约两百步,城墙极其低矮,防盗防匪倒是有余,防兵却形同虚设。

令我难以理解的是,用作军事屏障的这座城竟然连女墙(注1)都没有。无论是用刀戟还是用弓弩,防守起来非常不便。幸而贼兵不常用弓弩,所以我们从城头上探头窥视时不必担心遭贼兵偷袭。

所有的守军,加上我带来的二十人,一共也只有三百余人。这三百人所需守护的,不仅仅只是这个军事要地,还有城内数千户居民。

实在难以想象这几千户人家是怎样塞进在这个狭小的城里的。到了句章之后,我才知道,所谓的数千户,其实绝大多数是有“家”无“户”的。因为句章是临近甬东的唯一堡垒。附近几个县的灾民们无不逃难至此,以寻求庇护。他们中的幸运者,尚且在句章中有亲友接济,但绝大多数,都只能找一座庙宇或是街边的一片屋檐屈身。

或者说,句章城其实并不是一个被城墙围起来的市镇,而是一座缺少守卫的难民营。

自从入军以来,以堂堂五品将官之职头一回独自领军作战便只配了这区区三百人。实在是让人几乎要感慨得泪如雨下。

不过,就连刘牢之这位二品将官,领数郡之军的元帅,目前在上虞所率的兵力,也不过数千人。相较之下,我倒觉得安慰了许多。毕竟,眼下的形势比不得几个月前。那时候没有费多少兵力就轻松击败了孙恩,只在沪渎折损了些兵力;而现在,诸路军损失殆尽,刘牢之军攻下会稽城的代价就是兵力大减。在不能从京口、吴郡调兵的情况下,刘牢之所能动用的,也只有这几千兵力。

不论如何,刘牢之毕竟兑现了其承诺——让我独自领军。所领人数虽少,终归还有募兵的权力。

想这大晋气数,到了如今岂不就像汉朝末年的建安时代么?那时也是因为黄巾草寇横行,王师讨贼无力,朝廷只好下令各州、郡自募军队守疆卫土。由此,使得那些有野心的州牧、刺史、太守培植了自己的势力,整日做着“代汉者,当涂高”(注2)的美梦。

黄巾贼平定之后,这些州、郡镇守们便成了一方军阀。朝廷军力不足、大权旁落、仰人鼻息、任人宰割,皇帝天子被各路豪强们挟持以令诸侯。

看如今之朝政、国力,较之建安之衰微,有过之而无不及。朝廷大员不顾北方、西方之危夜夜笙歌、不理朝纲;平民百姓苟延残喘于苛捐杂税,日日悲泣、无人怜惜。

幸而我们讨贼成功,能解得一时之忧;倘若讨贼失利,也许朝廷也会像建安时一样无奈之际下放兵权于州、郡,以求得自保。

在从会稽到句章的路上,我亲眼见到无数百姓饱受流离之苦。

在京口,看到的还是一片清平之象;

在吴郡,看到的却是远离战场之地的忠胆之民在修农事;

在会稽,看到的是一片清野,禾稻已成荒草;

而在句章,已全然看不出土地有田野的模样,村镇一片残垣断壁。

我简直难以想象,孙恩如此残暴,为何还有那么多无知的百姓舍家弃国而跟随他呢?

到句章的第一天晚上,我就请了久驻句章的几位老兵到县府里长谈。

本想了解一下城防的情况,结果没有谈几句,就聊到了孙恩的恶行之上。

我非常愤慨地说:“孙恩果然是残暴之徒。我等一路而来,见到的是一片破败之象。越临近句章,越是惨不忍睹。倘若这些贼寇将来真要侵占了大片的江山,我大晋子民何去何从?各位在句章这么久,亲眼见过孙恩贼兵施暴不曾?”

士兵们见我问他们,一个个都低头不语。

这时,有一个老兵从堂外蹭进来,望着我嗫嚅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笑着安慰他说:“你来晚了啊。不过别担心,我请诸位来并不是为了谈什么紧要之事。快坐吧。”

那个老兵依旧站在门口没动,愣了半晌才说:“那些田地和坏掉的房屋不是孙恩贼寇毁掉的。”

“哦?”我很惊讶。既然不是孙恩贼人,那么谁会那么胆大妄为,趁孙恩之乱扰民,“那些人是谁?”

“是朝廷的军队毁的!”

“啊?”听到这里我更加惊讶。

“他说的不假,的确是我们的军队做的。”坐在屋里的一个兵抬头对我说。

“为什么要这样?毁掉这些,为了让孙恩无法驻足于句章,以阻止他们进攻么?”

“啊——不是。”坐着的那个士兵见我把目光投向他,他没敢往下接口,而是继续低头装聋作哑。

“是军队趁着百姓逃亡,入室抢*财物。之后又怕违军纪被追究,索性把所有的房屋都毁掉了。对外谎称是孙恩所为。”站着的那个老兵说这话时倒是不犹豫,一气说完了。

“啊?”我已经无比惊讶了,“怕违军纪?光是扰民已经是重罪!既然毁掉房屋是怕人查出是他们所为,那为何还要毁农田?”

“毁农田是为了清野。”

“清野?清野,也只是把田里的作物都割走,不留给敌人,从未听说过清野要将整个农田都毁得面目全非的。是哪个军队这样胡作非为的?”我不禁义愤填膺。

“就是......您所在的军队,刘将军部。”

听到这里我简直是出离惊讶!愣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这些全部都是我们的军队所为?那么孙恩在句章又做了些什么?”我问。

“官军只是抢*,孙恩却是杀人如麻。”

听到孙恩的暴*更甚,我感到有一丝欣慰,但却稍纵即逝。这丝欣慰的来由只是因为确认了贼寇们的确是我们该杀的暴徒,然而这欣慰又是源自无辜百姓们的皑皑白骨。我又怎能欣慰得起来?

虽然刘牢之让我在句章招募一些新丁入伍,但是我在城里巡视了一圈之后,觉得募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则,百姓中的精壮男丁不是已经被谢琰招募走,就是受孙恩蛊惑而参加了贼军,只剩下些蠃弱之人;二则,这些百姓受苦极多,行军打仗有性命之忧,丧一男丁,就会哀及一家;三则,府库中已经没了军饷,连募兵所需要的钱都没有。想募兵,从何募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