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这个朦胧意识中清醒过来时,士兵们已经聚集到了身边。

此时,所有的马匹已全部倒下,十余人的斥候队(注4)也只剩下七八个人。包围圈内的贼兵虽然一时被我们的阵势给镇住,但是外围的贼兵越涌越多。我们杀掉的贼兵远远不及蜂拥而来的多。

“夺长兵器!”我大吼了一声。

这一声吼,既是对士兵下达的命令,也是对自己的恼恨。

突如其来的贼兵搅得人失去了理智与清晰的判断。早就应当让士兵夺取长兵器。那时候我们在马上,挺着长枪或者长槊以骑兵的阵式一齐冲刺,也许还有望冲出一条血路来。现在没有了战马,即便是夺来长兵器也只是在拖延被屠杀的时间。

士兵们会意,砍倒贼兵后就势夺了他们的长兵器。我夺过来的是一把长刀。手中的剑则飞越众贼,插在了远处一个贼兵的脸上。

尽管夺来的长兵器增强了我们的攻击力和攻击范围,但是最初的阵式却被打乱了。身旁的士兵很快被冲散,我和其中一名士兵被围在一群贼兵当中。

失去阵式的我们两人已经无法顾及到别的战友,只得用心对付围困我们的贼兵。这名士兵武艺倒还不错,只是弱于力气,所以气势越来越弱。我不得不兼顾着他,替他格挡一部分兵器。

好在我们不多时就砍倒了七、八个。贼兵一时间被我们的气势镇住,不敢靠得太近。我和那个士兵背靠着背,与贼兵默默相峙。

那士兵与我靠得非常近、也非常紧。我能感觉得到他的身子在发抖,抖得非常厉害。他的抖动似乎有传递到我身上的趋势。

方才凭着一股血气在贼群中冲杀,根本就无心思考生死问题。此时一停下来,看到满眼杀不尽的贼兵,觉得腿突然有些发软。我在心中默念:寄奴!勇敢杀敌!绝不退缩!

绝不退缩!这样的说法是可笑的。我还能够退缩吗?但是心中起的念头却能克制心里不坚定的魔障,令自己平添一份力量。

贼兵早就看出了我们俩人之中究竟是哪一个更容易对付。一个贼兵拿长刀佯攻几下,其余的贼兵趁我们举兵器招架时一涌而上。面对众多的贼兵,无法互相照应的我们并没有支撑多久就被冲散。

身边没了战友,反倒更有利于毫无顾忌地挥舞长刀。身陷包围,倘若脚步停留在一处,很容易遭到敌人的群起而攻之,那无异于自杀。我一面舞刀,一面快速向一个选定的方向移动。仗着我身高力大,或用刀砍或用身体撞,躲闪不及的贼兵纷纷受创倒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最初还能听到的兵器碰撞声已经消失在了远处。围向我的贼兵越来越多。由此可以判断,我的士兵们应该已经全部牺牲了。此时的我没有伤感,也来不及伤感;没有愤慨,也无心愤慨。也许,下一个横尸于此的就是我本人。

疲倦在不经意间突如其来地压向我的身体,觉得浑身酸痛。我专注地盯着贼兵的挥来的兵器,不敢有丝毫懈怠。正当此时,突地脚下一滑,我连人带刀跌到了河岸下。

趁机游到河对岸的念头在心头一动,我爬起来抬脚就往河里趟。但只走了两三步就不得不停住了,因为马靴踩到的并不是河水,而是薄冰。

雾气或浓或淡地撒了一河,随风飘乎不定。水面上的薄冰,一眼望去和流动的河水无异。冰若是厚些,倒是可以踩着过河;薄冰既不能承重,也不便于泅水。无奈之际,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又趟回岸边。

岸上的几个贼兵挺*来。我俯身躲过,就势用刀往他们脚下一扫。这一扫刚好削到了一个贼兵的腿,他立足不稳,“啊”地惨叫着倒向一侧,把旁边的两个贼兵也撞下岸来。趁他们爬起来前,我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

其他贼兵见势不妙,一面收回武器护住自己的下盘,一面顶住身后推推搡搡的人群往后退。

站在河边没有高度优势。趁着贼兵不敢近前的机会,我用几具尸体垫脚,重新跃上了河堤。

到此时,贼兵们大概已经知道我和被他们杀死的那些晋国士兵不完全一样。他们脸上最初呈现的欣喜与兴奋的神情已经逝去,换来的是胆怯和不得不参加战斗的无奈。

而此时,我知道我和被贼兵们杀死的那些士兵们其实是一样的。所不同的只不过是我力气比他们大些、身形比他们灵活些、气势比他们猛一些。

贼兵见我上岸来雄纠纠地握刀立在那里,一个个只顾举着兵器指着我,谁都不想冒险第一个往前冲。

我的面容呈现出的是怒气,心中呈现出的却是无限的悲凉:自入军以来极少参战,而仅有的几次亲临战场时已经升职为军官,无需亲自与敌人兵刃相加。眼下头一次与敌人面对面的交手时,竟然碰到实力相差如此悬殊的战情。面对数千敌军,我军却只剩下孤身一人。上天对我真是眷顾之至!

忽地有一股热流自心中涌起,这股热流急腾直上,迅速击溃了那股难耐的暗自神伤:今日的情形与当年霸王项羽的背水一战何其相似!霸王尚且故意破釜沉舟,陷自己于危地。如今我已然陷于危地,何不像霸王与其将士一般全力相搏?想到此,信心和勇气渐渐充盈了全身。

与贼兵们对峙并不是坏事,正是趁机休息以恢复体力的好时机。

河岸刚好处于一个斜坡的上方,身量较高的我站在这里视野比较好。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贼兵。后面赶来的贼兵见我静静地立在那里,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状况,也不敢随便往里挤,只在外围叫嚣着助威。

我希望这个局面维持得越久越好。越是持久,我的体力恢复得越快;越是持久,敌军的士气越低落,而背水一战的我的士气只会越来越强。

古往今来的许多战争,都不是靠兵力杀敌,而是以士气杀敌。春秋时期的曹刿论战、刚才所念及的项羽的巨鹿之战,都是如此。在如今兵力不及的情况下,我必须借助士气!也唯有依靠士气!

我静静地观察着面前那些贼兵,等待着出手的时机。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我非常清楚;而我心里在想什么,他们却一无所知。一方知己而不知彼,一方知己亦知彼。

战争,便是以不惑胜有惑!

一阵寒风从我背后呼啸而来,来得极其凌厉。这阵风掠过我破损的军服下**的肌肤,令我有一种被划伤的痛觉。这种痛觉令我异常清醒,也异常兴奋。

我面前一个拿刀的贼兵抬起一只手举在眉头遮挡突然袭来的这股劲风。

这正是我一直在等待的绝佳时机!

我趁势跨前一步,举刀飞快地砍向那个贼兵。站在他旁边的同伙下意识地举枪替他招架,但那枪尚未完全举起,就被我的刀砍飞。迅猛的刀势依旧朝着既定的目标。只听得“当”、“扑——扑”几声,那贼兵的头被劈开,一只手被砍断。断手被我的刀锋带向空中,飞落后面的人群里,顿时传来一阵怪叫。

顺着力道,我再次把刀舞起来向前冲去。贼兵们被我的突然行动吓傻了,惊叫的声音畏惧得变了腔调。他们一面手足无措地招架,一面踉跄着往后退去,只恨退路被同伙封得太死。

站在人群后面的贼兵不明就里,一会儿飞来一只脱手的长枪、一会儿又飞来一只断手,而前面的人又在拼命夺路要逃,只吓得倒拖着兵器忙不迭地逃开去。人群后的贼兵一散,围在我周围的贼兵也趁机逃散了一大半,只剩下十来个离得最近的攻也不是、逃也不是。

我没有给这十来个人以做决定的机会,首先砍倒的是几个拿长戟的。剩下那些握短兵器的想趁机转身逃走,但之前的犹豫已经断送了他们生还的机会,我一鼓作气舞圆长刀不消多时就将他们全部砍杀了。

从额上淌下来的,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它们模糊了我的眼线。我用袖子随意一拂,根本无心去看袖子是否染红。袖子的颜色对我而言并非无关紧要,只不过现在已失去了意义。此时我的全部欲望,都在于求生。

当求生变成一种奢望,甚至于无望时,但凡发现有一丁点儿希望尚存,即便是胆怯之至的人也会突然变得无比坚强。这样的期许、期待、期望、期盼,会令他用最后之气息和意志为之一搏。此时所具有的勇气与力量,将会是令人震惊的。

此刻的我,便是在求生的奢望中变成了一个杀人狂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