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散开的贼兵远远地望到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杀死了十几个人,惊惧恐慌之情无以复加。此时,正是杀开血路的良机。我扬着长刀,向离我最近的贼兵追杀过去。那几个贼兵被后面的同伙挡住去路,根本就来不及逃走。被我赶上一个砍倒一个。其余的受到惊吓,唯恐逃之不及,更不敢返身回来与我相斗。

在这样的追杀中,不禁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应该逃走的不是我,而是他们。

这个场面实在荒谬至极!

数千个手握杀人兵器的贼兵,被我孤身一人追得四处逃蹿。古往今来,哪有这样的怪事?若非亲身经历,又怎能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头上?

就这样,我一个人与贼兵斗智斗勇地盘桓了近一个时辰。

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从左面由远及近。我杀性正浓,举刀便向那处砍去。来人“呀”地叫了一声,把身体向马背上一俯,躲开了我这一击。骑马的必然是贼首。擒贼先擒王!我一击不中,把刀收回准备再次出手。

只听见马上那人大叫了一声:“刘参军,我乃刘敬宣!”声音极洪亮,震得我两耳发轰。

我忙收住脚步,一面将刀以自卫的姿式横在胸前,一面仔细打量那人。来人身着金盔金甲红袍,模样俊秀,下马的姿式极其潇洒爽落。他往前走了两步,冲我说:“刘裕刘德舆参军,是我,我是敬宣。请勿担心,我带了人马前来杀敌。”

刘裕是我的名,而德舆是我的字。听到熟悉的声音连名带字地叫我,我才从杀人的麻木中回复了些许元神。

那人果然是刘敬宣。他身后赶来的几十个骑兵驱散着我周围的贼兵。远处,一队晋国步兵正在冲向敌人……

我想冲刘敬宣笑笑,可是还没有笑出来我的眼前就黑了。

恍忽中,似乎已经身处回营的途中,但神情又瞬间飘乎九霄之外,浑然不知置身何处。骑马勘查地形的场景、骑马杀敌突围的场景交织在一起,令我难辩。我正在困惑中,猛然发现有一大片敌人黑压压地向我包围过来,却发现手上的刀不见了。看着敌人一步一步临近,我急忙四顾找刀。正在此时,一个贼兵狞笑着挺枪向我刺来,我大叫一声跌下马来……

“啊!”我喊了一声,右侧肩膀着地,摔得生疼。

“小心抬!勿伤到刘参军。”

怎么是敬宣的声音?我的意识忽然又飘回来。原来此刻我并未杀敌,而是刘敬宣在照应着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我挪到榻上。虚惊一场!

带着朦胧的意识,我迷蒙着双眼环顾了一番,此时正躺在自己那熟悉的营帐里,周围的士兵出出进进的,很是忙碌。我安下心来,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正在议论我的身体状况。微睁双眼,还没有看清周围的事物,就听到刘敬宣在耳旁叫道:“刘参军,您终于醒来了。”

我定定神,见到刘敬宣立在榻前,旁边还坐着一个军医。那位军医对我微微笑着说:“参军实乃神人也。醒得如此之快。”然后唤医僮拿热汤来喂我喝了半碗。转身写了一张方子交给刘敬宣,关照了几句就出帐了。

刘敬宣神情振奋地坐到我的榻上,抱着我的肩说:“刘参军啊,刘参军,您今日可为我大晋国扬了军威。您以一己之力将那数千贼兵杀得四处逃蹿,倘若不是我与士兵们亲眼目睹,无论如何也难以置信。料想不出几日,整个大晋国都会知道刘牢之将军营中有这样一位颇具天威的神将。”

刘敬宣长得眉清目秀,颇有些儒雅之姿,但说话的声音却非常洪亮。

他用激动的语气将这一番话冲着我的耳朵一气倒出来,我的耳朵都要被震聋了。他又偏偏抱着我的肩,而此时的我又毫无力气躲避。简直是苦不堪言!

我很想说话,但浑身乏力,根本无法开口。只好望着刘敬宣干涩地笑了笑。

刘敬宣怕我听不清楚,提高音量凑近我的耳朵说:“您觉得好些了罢?士兵们将您抬进营帐之时,地图从怀中露了出来。我已将图呈给了父亲。”

我还是无法说话,但此时倒是希望刘敬宣最好也无法说话。我怕他依旧担心我听不见,赶忙冲刘敬宣连连用力点头,向他表示:我完全听得见,无需凑那么近。

刘敬宣的父亲就是他刚才提到的刘牢之将军。刘牢之营中姓刘的人很多,又是在军中,世俗之礼屈从于军礼,所以他通常也不避父亲的讳,直呼其名。

听刘敬宣提到地图,我不由想起了帮我绘地图的那位录事官。记得他当时一面用嘴向着凝固的笔头呵着气,一面还笑着说:“下次再出来绘图时就不带笔了。”

我问:“不带笔如何绘图?”

“用炭。大冬天描图,笔很快就会被冻住。用炭在厚纸上描,比用笔干脆得多。”他笑呵呵地回答。

录事官已经永远都不用再绘地图了。

我干涩的眼睛已淌不出泪来。想着这些,我的意识似乎又回到了今天清晨:我们一行人骑着马拨开薄雾向着吴郡的方向一面前行,一面轻声聊天。那时倒觉得我们更像是于大好清晨游猎于田园的闲客,而并不是通向一座被杀人如麻者所占据的城池。

曾经,它是一座富甲天下的城池,它包容着越王勾践对吴国的谦卑,蕴藏着吴王夫差对西施的温存,也见证着悬在城头怒视敌人的伍子胥的双眼。

等到我再次恢复神智时,榻前挤了更多的人。原来是将军刘牢之带着众人前来看望。

我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刘牢之按住了我,示意不要动。我艰难地张开嘴,吃着刘将军亲自喂来的肉羹,泪水不禁淌了下来。这些泪,既为来者而感动,也为逝者而伤痛。

经过一夜的休息,我的元气恢复了不少。第二天正午,刘敬宣看望我时带了些调养身体的药材。

因为是将军的儿子,刘敬宣在军中一向自视甚高,常人难以入他法眼。对那些出身低微的将士们,他常常只是维持着表面的礼节,间或还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唯独对我,他是另眼相看。从京口到吴郡的这段时间,我已经展示了在军中历练多年的治军能力,这一点也深为刘牢之所赏识。

刘敬宣对我的敬意,自亲眼看到我独战众贼之后,更是昭然而不加掩饰。

“参军真是大发神威。倘若不是我带人前去打搅,恐怕您要将那数千贼人全都杀光吧。”刘敬宣对我笑着说。

“阿寿就不要取笑了。若非你带人来救,我早就被碎尸万断了。”万寿是刘敬宣的字。和他熟悉了之后,常常私下里叫他阿寿。在他的搀扶下从榻上坐起,我一面喝汤一面跟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