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新年刚过,荆州全境普降大雪。城内的士兵被调集起来与百姓一同在道路上铲雪。这些士兵大多家在荆州本地,所以和当地的百姓非常熟悉。军民们一面劳作,一面互相聊着家常。士兵们关心着街坊邻居的家长里短,百姓们则热衷于远征过的士兵们带回的那些江州、广州的新鲜事。

大雪影响了城内店铺的生意,但是临近城门的酒肆的生意却比平常要好得多,因为牵着骡、马进城的人们被积雪阻在了城门口。与其站在雪地里等待道路扫清,倒不如把牲口拴住,进酒肆里饮酒取暧。

既然已经进了城,他们中的大多数也就不再急着赶路了,所以酒肆里座无虚席。人们一面品酒,一面高谈阔论。比较擅于招徕客人的酒肆里还给食客、酒客们安排了免费的小曲儿。置身于此,有些人甚至巴不得道上的积雪清除得慢一些,因为他们还有话题没有讲完,还有故事、小曲儿没有听完。

道路还没有完全清理好,就有人从城里赶着车踏雪而来。酒肆里的人伸头往外看了一眼,知道他们是衙门里的人,车上装的必然是腊月里就备在府库里的年货。于是他们把头缩回来,不再去理睬,接着畅饮畅谈。

这些人的确是从府库来的。他们按官府的命令,将取暧物、食物领出来,周济给城中的鳏寡孤独。有一些大户人家也捐了一些食物、旧衣服出来,他们派了仆人跟在衙役之后,把自家的东西分派出去。

自桓玄当上荆州刺史以来,每一年的年初都有这样的捐助,已经形成了惯例。从今年开始,江州、广州、交州等地的官府都学荆州那样,开始接济城里的贫民。

掌管府库的府吏等物品都已封装好、分派的衙役们都打发出门之后,他们把府库重新上锁封好,查看一圈确认无事之后,才出府库的大门跨上马。此时城中心的道路已经清理好,路人行人不多,所以这个府吏可以扬鞭策马向州府驰去。

今天是例行的州府宴请各衙门掌事人的日子。这位府吏到达时,已经有许多人坐在二门内等候开席了。不过,这里的气氛与大街上的气氛完全不同。

大街上的气温非常寒冷,但是气氛非常温和;府里的气温非常温暧,但是气氛却正相反。

擅长察颜观色的府吏紧靠着一个关系不错的同僚坐下,轻声问:“出何事了?”

“桓公好似心情不佳。”

“家事还是国事?”

“不知道。”

“哦。”府吏突然把声音压低了说,“兴许,事关建康。”

同僚望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府吏偷眼看到有人正盯着他们俩望,不敢再多说了,站起来,同另一位同僚寒暄。

这位府吏说得没错。桓玄心情不好,正因为建康方面传来了新消息:皇帝下诏,授予会稽世子司马元显开府仪同三司、领徐州刺史的职位,并且都督扬、豫、徐、兗、青、幽、冀、并、荆、江、司、雍、梁、益、交、广十六州军事。

司马元显取代他的父亲司马道子执掌朝政,其权力为朝臣之首,这是无可厚非之事。但在军事上,司马元显却难以与桓玄争锋。桓玄占据长江上游各州,精锐军队号称十万。而司马元显自己所控的军队不过是建康周边的卫戍军两万人,加上北府的军队也离十万相差甚远。

司马元显要真正达到权力巅峰,就必须要牵制桓玄。这次被任命为徐州刺史,并且统领十六州军事,当然是皇帝的意思,但归根结蒂,还是司马元显自己的主意。

去年正月里,皇帝下诏令桓玄为荆州、江州刺史,并都督荆、司、雍、秦、染、益、宁、江共计八州军事。桓玄又上表任他的兄长桓伟为雍州刺史。至此,桓玄实际上占据了大晋国首都建康以西的所有地盘。

以此实力,朝中的许多重臣,对桓玄只不过是拱手之人而已。唯一令桓玄还有所顾忌的,只有司马元显。

司马元显虽然年少,但是颇有些才略。不仅在朝中颇有人望,而且连刘牢之这样的军阀也对他唯唯诺诺。此次司马元显的新任命,对桓玄而言是一个极大威胁。

朝廷重臣都督各州军事,在当今只不过是个空衔。司马元显所都督的荆、江、广、交几个州都在桓玄治下。司马元显凭这个都督的任命,能染指桓玄的州郡么?显然是不可行的。所以桓玄对此并不以为意。他所顾忌的,在于司马元显亲自担任徐州刺史。

徐州地位虽比不上扬州之重,但在军事上却无疑是大晋国首屈一指之州。

晋国最重要的兵源来自两处:一处是桓玄所在的荆州、江州;一处就是司马元显、刘牢之所在的扬州、徐州。司马元显本就兼任扬州刺史,自他再任徐州刺史之后,北府军尽落其手。

自此,司马元显不仅名义上都督全国各州军事,实际上也掌握了大晋国东面的军权。其实力,足以对桓玄的荆州势力造成威胁。

桓玄衣不解甲、马不解鞍,东征西战数年,击败强敌无数才获得目前的地位;而司马元显仅凭自己身为皇帝亲戚,举手投足之间就达到了与桓玄同等的地位。桓玄情何以堪!

今天是桓玄亲自宴请各部掌事人的日子。尽管知道所有人都已到齐,但是桓玄却坐在书房里,根本就没有心思出去会客。

“老爷,时辰已不早了。”管家亲自过来催促。

但是桓玄似乎并没有听到。他面前的案上摊着朝廷发下的*,眼睛紧闭着,如同魂游千里之外一般。

管家不敢再出声。立在堂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伸长了脖子,把耳朵凑近了些,想仔细听听老爷是否看书看得睡着了。

桓玄并没有睡觉,他闭着眼睛正在想事情。

桓玄五岁的时候,身为大晋国第一权臣的父亲就撒手人寰。尽管有叔父支撑着家族和家庭,但是桓氏每况愈下是事实。作为爵位的继承人,桓氏一族只得将厚望寄予到桓玄这个孩子身上,希望他能引领桓氏再创当日的辉煌。

每逢碰到不得意的境况,桓玄都会想到自己的父亲,并深为自己不能像父亲一样有所作为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