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天气有一些反常,天尚未完全转暧,便突然进入了雨季。每晴一天就会接着下两三天雨。山寨中湿气大,不管白天还是夜里,寒气逼人。很不好受。

为防贼兵像突袭句章城那样突袭小溪寨,寨门从未打开过。自南面的寨墙筑起来之后,连探子、信使出入城也是用绳索搥城往来。城下堆积的尸体连日来被浸泡、曝晒,看了令人触目惊心。连老兵们看了也胆寒,更何况这些时募的新兵。攻寨的贼兵们更是心悸。

贼兵们每当冲到寨墙下,就得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尸体。他们对于新死的尸体,完全没有敬畏之感,但是对于这些死去多时、弄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他们却胆寒了。许多人都不敢触碰和侵犯那地下灵魂们尚留于世间的躯体。他们既不敢正视地上那张着嘴、瞪着眼的腐尸,又不敢不去正视,以免不小心跌倒后与腐尸相枕。

腐尸气味难闻,还常见到有贼兵尚未冲到城下,就弯下腰去呕吐。好在西北风也罢、东南风也罢,都不会把难闻的气味吹向有高高寨墙阻住的寨内。否则守兵们早就闹开了。

清理战场本是军人之职。但既然那些都不是我军的尸体,我们也逐渐疏懒了。贼兵们也没有清理战场的习惯。久之,我们倒认为那些腐尸陈列在寨墙外,倒是成了阻碍敌人进攻的屏障,索性更不愿去清理了。于是敌我双方每打完一仗,只是各自派人去死尸身上搜索些衣物、财币,完毕了走之大吉。

尽管将来也许会因此而受道义的谴责,此时我也顾全不了那么多了,对士兵们听之任之。

对此何无忌颇有些非议。何无忌与军中的许多人一样,出生于士族之家,自小受到严苛的教育。对于小溪兵像贼兵一样,从死人身上发财的事情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何无忌俯身望着几个士兵捂着嘴鼻在寨墙下翻拣死人的东西,转身对我说:“如此行径,岂非遭天谴?”

我说:“无忌你就别管了。权当未看见,任其去吧。”

“可他们是在侵扰亡魂。未清理战场掩埋尸体,已是对故去之人不尊,何况还要夺其身上之物。与盗墓何异?”

真要像何无忌所说的那样和盗墓一样,那确实会冒天不之大韪。且不论那些卫道士的口诛笔伐,就是寻常百姓的舆论都会将人淹没。

我说:“你勿庸同我讲这些。且不说这会子他们只是搜些财物,倘若哪天小溪连粮草都耗空了,恐怕连尸体也要吃掉。”

何无忌听了我这话,倒是不知怎样驳斥了。

我说的尽管听起来非常残忍,且毫无道义可言,然而几十年前在大晋国的军队中就曾出现过这样的事。

尽管那件人吃人的事情被渲染得既恐怖,也心酸,但那些清谈客、卫道士们却无一例外地表达了对此事的理解与对当事人的同情。

看到两位上司为这件事发生争执,刘钟开口说:“司马和参军且不必为此事再争了。司马常跟我们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眼下即为非常之时,前几天西营还为军饷之事发生哗变,倘若还以北府军规、寻常礼节来制约,恐怕军心要大动了。”

何无忌没说话。

刘钟接着说:“刚才司马提到的吃人之事。我有一个亲戚曾亲历过。如非万不得已,谁也不愿去吃死人。亲戚说,他们十数个士兵聚在一起,一边吃一边哭。那个时候,道义、屈辱、礼节,都已经不重要了。生存下去,守住城池,杀退敌人,才是让他们坚持下去的支柱与希望。”

我拍拍何无忌的肩,摇摇头。

下寨墙回去之前,我特意关照刘钟一句:“往后莫再提哗变之事。”

“知晓了。以后绝不再提。”

尽管在这阴雨绵绵的天气里,人容易变得焦躁,然而我知道更加焦躁难耐的并不是我们,而是城外的贼军。尽管他们人数众多,但到目前仍未对小溪寨实施包围。我军对敌营进行骚扰时,贼兵也通常只守着营地,并不出战。

假如他们真是对我偷袭心存戒心的话,那么他们不合围倒的确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连身处大营都担心被袭的话,兵力分散了岂不是更加担心首尾难以兼顾?

也许贼兵早就知道了句章守兵的人数,但是他们应该不会知道小溪寨守兵的人数。为了防止贼兵持续攻城以打消耗战,我们进驻小溪之后,就令人做了许多军旗。每隔几天就在寨墙上多插几面,用以惑敌。

战争都是如此,以不令人知己虚实为重任。强兵示人以弱,达到骄敌之效;弱兵示人以强,达到惧兵之效。骄兵容易陷入绝境,惧兵容易贻误战机。所以为大将者,与其说是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倒不如说是在军帐中以智力格杀。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虽然寒雨频频,寨中的军民倒也相安无事。我们把武库搬到了一处高地,并挖了沟渠用以排水。我派人将武库的屋顶重新修过之后,腾了一个房间,把一些需要干燥的民用物资也挪了进去。

坐在寨中这临时的县府里,望着屋檐上挂下来的雨帘。不由得想起了家人。

每逢阴雨天,常常是一家人最快乐的时候。因为那时只要军中无事,我就不会出门。我会和母亲、夫人、女儿在一起闲坐,聊聊家常,以享天伦之乐。

家厨在这个时候兴致也高,常常做一些平时不易吃到的食物呈上来。一顿寻常的饭菜,做得如同一场家宴一般。

我和夫人偶尔会静静地看着女儿站在门边,看她拿手接着屋檐上落下的雨滴,畅快地笑着。作为军人,我能长驻家门口,每日回家与家人相伴,确实是非常幸运之事。然而正是这样的温馨之乐,却似乎消磨着我的激扬斗志,以至于我在吴郡的时候异常难耐那份亲人不在侧的孤寂。

每觉心情沉重之时,我便会从胸口拿出女儿刘兴弟做的那个既像马又像虎的针线活儿小“马虎”仔细地看,并不停地抚摸。

当我从回忆与思念中清醒过来时,才发现几个士兵立在门边愣愣地看着我。我有些诧异,但是很快便反应过来,用袖子抚了抚自己的脸。不知不觉,我的脸上似乎也挂了两道雨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