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来到句章,虽然一心想恩威并举,但就如何无忌所说的那样,在句章并不适合立威。因此,凡事以宽和为主,碰到军民不守法的也多予以劝诫,而不是刑罚。如此下来,句章的军民对我虽然尊重,但是军纪、民纪并不太严整。

今天碰到这件事,我满心要杀一儆百,立一立军威。然而,如虞丘进、蒯恩所述,尽管在征战中犯法罪加一等,但那个军官所触犯的条例的确是罪不致死;另外,没想到会把苋尔牵扯进来。

大晋国严禁女子从军,这是铁律。尽管他入军是为了杀敌,然而我怎奈何?不能因她有将才而破了女子从军之禁。大晋国,当禁不禁的事情层出不穷,不当禁又禁的事情更是何止千千万?

夜里躺在榻上,我一直在想着苋尔。即便是要投军,她完全可以投入其他军中,然而他却从相安无事的吴郡长途跋涉到了南方,并特意来到句章投入我的军中。明知道小小句章守卒才数百人,不可能施展她的将才,甚而有可能会殒命于此,然而她却还是来了。

她来句章是为了投军,然而,她来此更是为了找我。

听寨里已敲了三更,但我还是没有睡意。

其实我最初虽然想严惩那个军官,但是并没有达到处斩的程度。可当我看到他身旁的那个人竟然就是苋尔时,我竟然毫不犹豫地下令要拿那军官正军法。现在想想那一刻我说出那样的判决,确实令人难解。

当我清醒过来,想要收回成命时,却不得不让蒯恩去代我完成。这一系列的事件一环套一环,当第一环出错后,后面的环环皆错,根本由不得人去花心思、花时间纠正。

可见,正如人所说的那样:“败敌容易,败己难。”

我的心的确是乱了。

脑子里想东想西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似乎又没有睡多久就被刘钟唤醒。我马上从榻上跳起来,准备穿衣。

刘钟见状忙说:“不打紧!不打紧!刘司马,没有军情!是蒯恩找您。”

我放下心来,把衣服穿好走出门外,蒯恩上前拉着我的袖子,请到一边小声说:“那从军的女子要见您。”

“什么?道恩你怎会如此糊涂,迅速把事情做完也就罢了,还非扯到我这里来。”说完我转身往屋里走,并挥挥手让刘钟回房去睡。

蒯恩见刘钟出了院子,走到屋门边小声对我说:“她非要来,我实在没办法啊。”

“人在哪里?”

蒯恩指了指墙角的阴影。那里背光,看不清楚有人。

“有人看到她不曾?”

蒯恩摇摇头,说:“进门时支开了亲兵,刘钟也未看到。”

我点点头,往墙角走去。蒯恩走到院门口,面朝外往门坎上一坐,倚着门打呵欠。这黑大汉看似无心机,到这时候倒还颇为细心,他往那里一坐,旁人也进不来了。

我刚走到墙角,就见到有一个身影冲着我施礼拜了一拜,道:“谢将军恕罪。”

“趁着天黑,你快些逃走吧。别再回来了。”

“将军,倘若我以女子之身入军有违军纪,那么我以平民之身,是否可以留在这里?守城守寨,不一定非得男儿。”

“此事不用再说了,古来征战,均是男儿之事,哪有女子携剑裹甲的?”

“古之妇好,亦是不让须眉之英雄,怎会......”

“妇好本非常人,况且乃是一国之母。国家有难,她当然要代夫从征。商朝有商朝的法令,我朝有我朝的法令。我本要惩治你二人以正军纪,既然有道恩来求情,且以脱逃之理由放过你等。你等趁此离去不是很好?”

“谢谢将军的大恩大德。德舆将军难道到现在还不知道苋尔要的是什么?”

听了她这话,我心里一紧。只感到有无限温情与无限惆怅迎面袭来,令我不知所以。过了半晌,我才开口说话:“不论你要做什么。此乃非常时期非常之地,此刻我所能想的是战事,而非……人事。”我本想说“情事”,但转念一想又改口为“人事”。

“我想的也不完全是人事,也有战事。你是否还记得在吴郡我们的谈话。”

“嗯。当然记得。不过,即便你要想战事,大可以回家乡去想。此处,非女子可留之地。”

“将军,我懂您的心意,可是您不懂我的心意。我......”

看到她从墙角的阴影中走出来,皎洁的月光泻在她如玉的脸上,我心中不免激荡起来。这是怎样的美景,又是怎样的美人!她对我的心意我如何不明白?只是我既然在吴郡城中就已做了离开她的决定,现在更不会冒然去更改。

“将军”两行泪顺着苋尔的脸淌了下来,“作为一名寻常女子,苋尔如今只有两个夙愿。一是从军杀敌,二是陪同将军。倘若能让我留在小溪,这两个愿望我都能够实现。即便不能亲手为将军执箕帚,就算在人群里远远地望一眼将军也是好的。”

听苋尔含着热泪说出如此话语,我真想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在军队里,我是一个勇武果敢之将。然而在情事面前,我却远远不及苋尔敢作敢为。在吴郡曾克服内心的痛苦所做出的决定,在这一刻似乎就要轰然倒塌。可是我却仍然在无力地苦苦支撑那个行将四分五裂的决定。

不知道来句章之后我到底有了多大的改变:一贯执法如山的司马、参军,面对军民的违纪,却屡屡纵容;一贯铁面无私的军官在情事面前却畏首畏尾;唯一所幸的是,一贯英勇擅斗的战士,始终都没有贪生怕死。

何无忌一直都难以理解我为什么不能接受苋尔。他哪里知道,这只是因为我们的身份不同。何无忌乃士族大家,三妻四妾乃是寻常之事;我出身贫寒,能娶一门亲已是幸事,哪还能有别的奢望。尽管眼下早已脱离贫困,但当年夫人臧爱亲的娘家虽非大富,但是却也温饱有余。她能毅然嫁入寒门,夫复何求?

虽然我膝下只有一女,而没有儿子,但夫人也并不老,还可以生儿育女。并不一定需要再娶女子入门。而最令我难以说服自己的,就是在吴郡时所考虑的——苋尔的身份。

我和苋尔的痛苦在于,我希望她能够舍弃我去寻一户好人家,可是苋尔却如中了魔障一般,好容易在吴郡分开了,却又千里迢迢一路寻来,非要伴在我身边。而即便如此,却又偏偏不能相见。

我不知道每当她在人群中偷偷地望着我时,她的内心会有多么痛苦;我也无法理解一个满怀深情的少女,如何孤身一人熬过寂寞长夜。

如真像她说的那样,让她留在小溪,只偶尔远远你我互相看几眼。那岂不是要将这份相思的痛苦越熬越浓?岂不是要将这痛苦的时间由短暂拉到无限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