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小雾很长时间未开口。

她在想一个天高云淡的下午。

她的剑像一道阳光,在“横空出世”的岩石上与干妈比试。

干妈的手中,尽管只是一根树枝,她只要断了干妈的树枝,便算赢。

可是,她的剑无论怎样都不能斫断它。

一招一式。

干妈在进攻与抵御中教她武功与剑术的精要。

蓦地,一只黑鹰飞过,遮住了阳光。

只听“喀嚓”一声,干妈的树枝被她的剑所断。

击中,余势未消,前刺。

轻灵、刁钻,而且实用。

瑾小雾想收剑,心念已动,去势却无法控制。

喊了一声:“干妈,小心!”

干妈的身材本小,此时一跃腾空。

直直地,盘地而起,像飞过的那只黑鹰。

避过必中的一招。

她尚呆在原处,吓出一身汗。

干妈笑吟吟:“破敌之术,在于出其不意,而攻其不备,受其所制,也正是这个道理。”

她在听。

干妈又说:“棋逢对手,只有攻其不备,才有取胜之机。”

她不解:“虽然棋逢对手,哪有不备之理,而没有破绽,又如何取胜?”

干妈扔掉手中的半截树枝,声音柔和,问道:“刚才你是怎样取胜的?”

“空中黑鹰飞过,挡住了你的视线。”

“对。”干妈喜悦地:“小姐乃天上尤物,紧要关头,老天也会帮你的。”

瑾小雾长剑挥出,抛向空中。

剑光,阳光。舞作一体。

天下最孝女儿心。

她的剑就叫做女儿剑。

至柔、至刚,变化无常。

在与阳光的对刺中,她笑了。

她的笑容,一如剑势。温柔而光芒四射。

她是白鹰教教主的女儿。

她要用她的孝心,她的剑,重振白鹰教声威。

她要用她的“女儿剑法”,杀死该杀的人,尽管她需要杀的人很多,她一个都没有杀。

譬如柳公子需要杀,却没有,至今还是她的一个“丫头”。

不需要她杀的人,她却很想杀——譬如花香香,譬如圣手李,譬如无极老人的弟子……

她要杀人的时候是她笑得最迷人的时候。

什么样的笑才是她最迷人的笑呢?

见过她杀人的人,只有一个。

柳公子——丑老头——丫头。

可他,此刻却趴在桌子上,仿佛睡着了。

所以,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要杀人。

只是一点可以肯定:她要杀谁,谁就得死。

客栈里的人忽然间仿佛都变成了哑巴,谁也不说话,都在默默地等待。

花香香觉得手有些痒。

这是一种征兆。

他想攻击别人,或将要遭到别人的攻击。

他环顾左右,每一个人都好像漫不经心,没一丁点杀机。

连笨五,仿佛也睡着了。

眯缝眼看不见任何光彩。

只是庞大的身躯,看上去有一种侵犯意识。

一只蚊子,嗡嗡地在他头顶飞来飞去。

忽地停在他的光头上。

他实在懒得理。

一只小蚊子,就是撑破肚子,也要不了一滴血。

他也索性把眼睛闭上。

默默地,等待变化。

他在心里暗笑。他在想:情形的变化是不是跟他想的一模一样。

蓦地,一阵恐惧袭上心来。

恐惧来自头皮。

一只小蚊子在叮咬。

如果他感觉疼痛,哪怕是钻心的痛,他都不会如此恐惧。

相反。

他的头皮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

仿佛是一块温热的脂团在慰抚扩散,令他痛快不已。

他的心掉进了冰窟。

一动不动。

他绝望地想:一切都迟了。

他蓦地惊醒:

——蝙蝠客栈的主人,是江南药王。

花香香睁开眼,圣手李已不在。

什么时候离开的?

竟然连一点响动都没有。

如果圣手李真的要算计他,他的命,肯定不会太长了。

想起刚才他杀伙计的情形,不禁打了个寒颤。

花香香的手真的有点痒。

他要疯狂了。

他想用全力与人拼搏。

他的血,似乎要把他的胸膛冲破。

可是,他的脑子一片紊乱,想不起一招一式。

我要疯了,我要疯了。

不,我不想疯,我要安静。

“我要安静!”他喊道。

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仿佛噩梦般,圣手李忽地又到了他面前。

花香香睁大双眼:惊异、愤怒、不解、迷茫……表情复杂。

“你不该太懒的。”圣手李轻轻叹了叹:“蚊子虽小,却足以要了你的性命。”

“圣手李,我并未得罪你,为何要暗算我!”花香香觉得自己使劲在喊,耳际依然一片沉寂。

他绝望了,他清楚,江南药王的毒是没人可解的,除了他本人,而他既然要暗算自己,就不会给自己活路了。

圣手李搬了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下。

问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头很大,很舒服?”

花香香点头,一脸的茫然。

“你现在是不是想大喊大叫?”

花香香疑惑不解。他本想:“你这个魔鬼,快把解药给我!”

可他知道喊也没用,只好又点点头。

“那么,你想杀谁呢?”圣手李的眼中,已露出一丝杀机。

这杀机,其实只是微笑。

“你是不是想杀我?”圣手李笑道:“你心里一定在不住地骂我,是不是?”

花香香使劲地点头。

他的脸上呈现出极度的愤怒与恐惧。

扭曲了,变形了。

如果可以,他一定会不顾一切与他拼命的。

可惜,他除了脑袋能动,身体任何部位都已不能动。

他的整个身子已经麻木。

他的光头,开始渗出汗滴。

那只叮咬的小蚊子,也死了。

顺着汗滴流下来。

光秃秃的脑袋,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有花香香懂得,他的内心有多痛苦。

一阵风吹。

火把摇曳。

闪着青光的花香香连筋脉也暴突出来。

他的额头、鼻子、脸,就像水洗一般。

汗不知流了多少!

在生与死之间,若要选择,他一定选择死。

花香香第一次觉得,有时,人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他的胸中,似有无数双手在掏,在抓在抚摸,在撕扯……

他真想用他的逐魂剑,把上半身斩掉。

绝望。

无能为力。

忍耐似乎已经到了最大的极限。

像是在欣赏一出戏。圣手李笑意更浓。

笑意更浓,杀机更重。

花香香已经由惊恐变作

安静。

他希望圣手李在闪电间出手。

在自己将死的时候,他想快点死。

杀机更重。

笑意更浓。

可是,圣手李的微笑似乎也凝固了。

这一变化太过突然。

一个声音响起——“江南药王圣手李,你还不配做蝙蝠客栈的主人。”

既然不配做,就不能做。

既然不能做,就不是主人。

圣手李根本不是蝙蝠客栈的主人。

声音响处,从外面进来一男一女。

趴在桌上睡觉的丑老头醒了。

客栈里发生的一切他全不在意,或者说,全不知道。

醒来时刚好听见有人说:“江南药王圣手李,你还不配做蝙蝠客栈的主人。”

这声音好熟。

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空旷、辽远、迷朦而又清晰。

他抬头。望见来人。

他的目光在一瞬间不能移动。

心脏一瞬间不能跳动。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轮圆月。

一片草地,还有风筝、丝线和遥远的笑声。

毕竟太远了。

不能与眼前的人挂上号。

女人。

风韵犹存。

有着淡淡的愁憾与清新脱俗的气质。

进来的一男一女,是小青和杨羽。

杨羽的头发不是很乱,但他背后的草帽却很破。

就算戴在头上,也不可能遮风挡雨。

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一个破草帽,他为何不舍得丢掉?

成风猜得没错:小青正是要回柳家庄去,蝙蝠客栈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小青发现一个丑老头注视着她,心念一动。

母子连心。

她的感觉里,有波浪在涌。

只是隔得太久。

二十年,有许多东西早就应该忘却了。

二十年,记忆也会被岁月封上一层很厚的尘埃。

小青的心却被刺激了一下。

她不知道,这个又老又丑的小老头,竟是她的儿子柳公子。

人们发现,圣手李的后脑,贴着一张竹叶。

小青道:“当初我建造客栈,原是让到柳家庄的人们有一个歇脚的地方而已。”

蝙蝠客栈的主人是小青!

小青接着道:“二十年了,没想到江湖中竟把蝙蝠客栈看得如此神秘。”

小青环顾众人,惊诧地:“难道你们都去柳家庄?”

听到柳家庄三个字,柳公子心胸一热,刚想回答,瑾小雾说:“去不去柳家庄,与你何干?”

小青瞪了瑾小雾一眼,又朝丑老头看了看。

摇了摇头,不作回答。

心里想:如此美丽的少女,竟和这样一个丑陋的老头在一起。

在浩瀚的宇宙间,人的生命显得何等短暂。

而生死更是瞬间之事。

花香香死了,死的莫名其妙。

圣手李死了。

他杀伙计,逼花香香,目的只有一个:知道真正的主人。

这么多年的策划,等待,圣手李原来也是为了想知道真正的主人。

真正的主人出现了,结果又怎样呢?

能说圣手李就没有遗憾吗?

能说他不后悔?

要他选择,他还会选择死亡吗?

人总是这样:一生中坚持的,到头来不一定很完美。

对自己的过去,现在,将来,谁也不能说对或错。

绝对的对与错原本就不存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