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个孤村小店来说,这又是平淡无奇的一天。老头依然在后屋编着草筐,老太照例在前店守摊。这一天发生的唯一一件新鲜反常的事情,就是金葵从后屋的灶间走到前店,向老太张口借钱。

“奶奶,我想先支一点工资,去镇上打个电话,镇上有能打长途的电话吗?”

老太太没听明白似的:“工资,什么工资?”

金葵说:“我在这儿干了这么多天活儿了,我多少也帮你们挣了些钱吧。我想先预支一点钱,去打个长途电话。要是能找到我男朋友,他也许就能把路费寄来了,我就不用再在您这儿给您添麻烦了。”

老太太这才明白了:“你在我们这里,哪里挣来钱啦,上次你陪我老头去集上卖筐,才卖了几个钱呀。你在我这里吃饭睡觉穿衣服,我还没一笔一笔给你算哪,你哪里还挣来钱啦。”

金葵说:“奶奶,我和我男朋友约了要去考学的,我再不走就误了时间啦,您给我点钱让我去打个电话吧,镇上没有长途电话,我就到县里去打。”

老太太见她当真了,口气软下来:“县里?去县里要走一天一夜呀。这样吧,过两天我找个人带你去。不带你去你也找不到路呀。好啦好啦,你先做饭去吧,啊。”

有人进店吆喝着要买香烟,老太太转脸招呼生意去了。金葵只好怏怏转身,退回了后屋的灶间。

这地方确实太闭塞了,还处在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状态。金葵与外界完全无从联络,她并不知道在她向老太要钱的这一天,在她的老家云朗,在他们金家的酒楼,发生了一件大事。杨峰手下的那位林助理,因为到潮皇大酒楼要债,与她的哥哥大打出手,双方各有数人受伤,金鹏的眼角也挂了红彩,林助理鼻子豁裂破了面相。虽然酒楼方面人多势众将“入侵者”赶出门去,但与杨峰显然就此结下冤仇。

天下太大!

车队出了甘肃,进入内蒙。在古凉城的六酥木附近,画家们看到了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大片的荞麦地。天上黑云残日,把一望无际的荞麦压得色近苍郁。在这片荞麦地的中央,一座巨大的长城敌台静卧于天地之间,远远望去,犹如炉火煅过的一块铸铁,古绣斑斑,厚重浑然。

在画家们采风描摹之际,高纯接到了陆子强打来的电话,他在荞麦地的一条细垄之外,低声汇报了周欣近日的动态。一直呆在车子旁边的阿兵看到高纯在与什么人诡秘地通话,不由紧张起来,他掐了手上的烟头,趟过荞麦,向高纯这边走来。

一连数日,画家们都在内蒙古清水县境内游走。这一天的黄昏,在他们的画板上,在长城古迹的背景上,在一片由黄色,绿色,褐红色织成的田野中,太阳的余烬正在慢慢熄灭。地平线上连贯完整的白阑沟长城被夕阳最后的光辉,镀成一缕奔腾的金线,景色之壮观,融汇了田园的诗意和历史的庄严,正适合周欣与高纯的此时此刻,关于艺术与理想的一场交谈。

周欣的提问,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好奇,她对这个常常帮助自己的美貌少年,一直充满巨大的疑问:“你真的要考舞蹈学院吗,你没有去考真的仅仅因为缺钱?”

高纯的回答,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伤感:“我会挣到上学的钱,不过我现在是在等一个人,一个和我一样热爱跳舞的人,我们约好一起去考的。我们都把舞蹈当做一生的事业,除了舞蹈,我们不会再爱上别的。”

周欣的疑问反增不减:“你在等……一个什么人,男人还是女人。”

“女人,是一个和我同岁的女孩。”

周欣沉默片刻,继续刺探:“是你同学?”

高纯也沉默片刻,不知该怎样描述金葵:“她……是我的舞伴。”

周欣笑笑,话锋尖锐:“一般跳舞的舞伴,就像花样滑冰的舞伴一样,不是兄妹就是恋人,这样跳起来才容易配合融洽。她是你什么?兄妹?还是恋人?”

高纯面目僵硬,他本不想回答,但开口出声,却答得发自肺腑:“她已经结婚了,我不知道新郎是谁。我只是希望她还能和我一起跳舞……我们练了很久,没有人能像我们一样,就像一个人那样默契。”

他们共同面对着辽阔的田野,面对着一块与田野同样绚烂的画板。他们和谐的背影让身后作画的谷子尖锐地疑惑,让他几乎断定自己已经洞悉奸情。

但事实上周欣与高纯之间的话题仅仅是舞蹈,“跳舞又不挣钱,也很难出名。”周欣说:“而且跳舞是个青春饭碗,真的值得你付出一生?”

高纯说:“你喜欢画画,难道就是为了挣钱吗,就是为了出名吗?”

周欣想了半天,不知做何回答,她说:“这不一样吧,这好像是两回事。我画画,是事业,是文化。而跳舞对你来说,有点像是谈恋爱吧?”

恋爱二字让高纯如梗在喉,他看着周欣,反问一句:“你不也是吗,你的恋爱和你的画,和你的画家朋友,不是同样密不可分?”

周欣看到,高纯瞟了一眼在身后作画的谷子,把这句反问的指向,瞟得极为明朗。于是她微微一笑,迎着高纯的目光,答得似是而非。

“对,我们这些人,都爱上了画画,所以走到一起来了。至于我们之间是否相爱,与画画无关。”

高纯再问:“人与人之间能否相爱,与什么有关?”

周欣再答:“与时间有关。谁也不能预测未来,让时间替那些寻找爱的人做主吧。”

周欣语调乐观,高纯却沮丧依然:“时间太深奥了,多长时间才叫时间?”

太阳沉到长城下面去了,老酸在喊大家收摊,周欣收起画板,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她回过头来对高纯说道:“对我来说,时间就是将来。你认为将来我会嫁不出去吗?”

高纯勉强笑了一下:“噢,不会。”

周欣也笑了一下:“所以我不着急!你着急了吗?”

高纯摇摇头,周欣笑道:“你真的不急?”

高纯严肃回答:“我已经想好了,我终生不娶!”

高纯这话让周欣惊异,她再次回头,但她的惊疑并未流露出口。

远征车队在中国的北方绕了一个辽阔的半径,终于走到行程中最后的省份──河北。这天晚上,车队进入张家口以东赤城县的一个村庄,古长城土黄色的遗迹,在村边不露声色地蜿蜒穿过。

画家们在村内停车驻扎。晚饭后,谷子把周欣从屋里叫了出来,说是有事想和她谈谈。周欣看一眼正在帮老酸收拾床铺的高纯,猜到谷子还是要谈她和高纯的事情,于是磊磊落落地走出来了。

他们走到屋外,走到村边,走到长城的残墙之下,出乎周欣的意料,谷子没谈高纯。

谷子说:“周欣,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周欣问:“什么事?”

谷子说:“我不想再跟大队一起往前走了,我想到上海去。我们老师已经答应安排我到英国去,去给一个英国画家当助手,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周欣当然意外,这事很重大,似乎不该这样临时动议,她说:“马上快到山海关了,到了山海关这一趟就走完了,已经快到最后一站了,你何苦要中途退出?”

谷子说:“我白天刚跟我老师通了电话,这事要去就必须马上走,所以……”

周欣说:“这事你以前早就说过,你不是说那个英国人主要是想带学生收费吗,给他当助手就是给他打杂,你不是不愿意去吗,怎么现在突然又愿意了,而且要走得这么急?”

谷子说:“我想来想去,还是去的好,我已经求我表姐帮我办手续了。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一个人在国外肯定很孤独。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我跟我老师提了你,我老师正跟对方联系,应该没有问题。”

周欣摇头:“不,我爱画画,但我想自己画,不想给什么人去打杂。我爱长城,我想把我看到的长城画出来,我不想退出这次采风。你对这次出来不是一直非常积极吗,这次长途跋涉马上就要胜利结束,可你居然想半途而废,我不明白!”

谷子的面孔在黑暗中看不太清,但他的声音可以听出急切和惶恐:“周欣你听我说,我必须去,是什么原因我以后会慢慢解释给你。我求你答应我,跟我一起走好吗,我发誓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谷子想拥抱周欣,周欣却把身子躲开,她难过得几乎流泪:“我不明白,谷子,你为什么要这样离开!你疯了吗!”

谷子使劲抱住周欣:“周欣……”但他的话音未落,身侧的暗处,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他是疯了!”周欣和谷子都吓得悚然回头,他们看见长城断墙的豁口,站着一个幽暗的人影,那人影看去肩宽背厚。

他们都听出那是阿兵的声音,阿兵的声音好像永远带着一丝冷笑,带着一种刻意做作的轻松不屑:“这条路都走这么远了,想半途溜走恐怕没那么容易啦,还是同心协力,善始善终吧。”

谷子怒目阿兵:“你在偷听我们谈话!你在跟踪我们?”

阿兵不理谷子,他的声音投向周欣:“谷子没事,他会跟大伙一起往前走的,他主要是被高纯那小子吓着了,才编出这种事来试探你,看你对他是个什么态度。其实我早跟谷子说过,高纯那小子没什么可怕的。谷子是讲义气守信用的好人,积德就能添寿啊。”阿兵目光转向谷子,说完了最后的话尾:“所以谷子今后肯定会平安幸福,生活美满。对不对谷子?”

谷子哑然失声,周欣似懂非懂。她看看阿兵,又看看谷子,仿佛今晚每一个人,都格外的诡异。

不守信用就意味着不义,不义就等同于结怨,南北皆同。南面的云朗与北面的赤城同样,这一天,天都黑得很早。当路灯燃亮的时候,云朗潮皇大酒楼的门口,忽然停了一辆法院的警车。酒楼的经理慌慌张张地跑到门口,亲热地把两位法警请上二楼,同时让手下赶快把最好的包房打开,备茶备酒……法警面目严肃,说不用了,就在这儿吧,我们马上就走。然后,把一纸开庭通知的送达书,放在了经理的面前。

“巅峰经贸有限公司因为债务纠纷向法院提起诉讼,我们已经决定受理了。请你们的法人或者他的代表后天去一趟法院,是打算应诉还是庭外调解,你们把意见准备好了。”

经理有些慌神:“什么,巅峰公司……诉讼什么?”

法警:“你们没有信用,欠债不还,巅峰公司把你们告了。这是送达书,你是这儿的经理吧,你签个字吧。”

次日早上,画家们大都还在睡觉,高纯黎明即起,信步出村,在村边看到农民们日出而作,扬场晒谷。他发现自己并非起得最早,老酸小侯和周欣都已在场院架起画板,描摹写生。他这才注意到场院上居然当当正正地,矗立着一尊古长城的夯土敌台,土黄色的敌台长满了枯草,仿佛那草枯得自古已然。

周欣注目高纯,用微笑问好。高纯也点了点头,用一个含糊不清的表情,做了礼貌的回应。

太阳升高,早起写生的画家们回去吃饭。高纯也回到他住的屋子,感觉背包行囊有些异样。他检查了一下,发觉自己的相机没了。

他头上冒汗,反复翻找,确信相机真的丢了,才虎地从炕上跳起,破门而出。阿兵恰巧刚刚走进院子,还没放下手中的脸盆就被高纯一把揪住,高纯吼道:“我相机呢,你给我拿出来!”正在院子里洗脸刷牙抽烟闲聊的画家们全都愣住,谷子从一间厢房披衣走出,被两人撕扭的场面弄得不知所措。周欣和老酸走进院子,也被高纯和阿兵的厮打惊住脚步。

阿兵不甘示弱,想要甩开高纯,一步没有站稳,反被高纯顶在墙边,不由恼羞成怒:“你他妈松开我,松开我,不松开别怪我手重……你他妈小子几斤几两还跟我斗!”他发力甩脱高纯,还在高纯胸口重重一掌,击得高纯跌坐在地。他没想到高纯一个翻身又扑上来,动作快得出其不意,一拳既出,阿兵应声而倒,高纯上去又施拳脚,被醒过神的众人拥上拉开。

画家们:“别打了,别打了,都是一块儿出来的,有什么大不了的误会说不清啊,别打了,别打了,到底什么事啊……”

老酸也以领队和长者的身份,对双方施以批评:“你们怎么回事,这是干什么,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呀,都回屋去!高纯你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早晚得吃亏!你就记着我这话吧……”

两人被大伙拉开,彼此怒目而视。大家纷纷散去,纷纷低声议论:

“怎么回事呀,怎么打起来了?”

“高纯平时看着挺老实的,今天为什么呀?”

“听说是为了周欣,小高这几天和周欣热乎了点,谷子不高兴了。阿兵不是谷子的人吗……”

“可今天是小高先动**的阿兵呀,又不是阿兵打小高。”

“这就不清楚了……”

议论声渐渐散开,周欣还站在门口,脸上写满猜疑。连日来的种种事故,似乎彼此无关,又似乎彼此关联,令人费解,令人揪心……

事态平息,饭后,车队出发。

高纯忿忿上车,怒目瞪着从车前经过的阿兵和谷子。他在反光镜中看到阿兵谷子走到后面的旅行车前,阿兵在谷子耳边嘀咕一句,有几分得意,谷子没有言语,没有表情。

周欣上车,对身边的高纯问道:“你没事吧?”又问:“你肯定相机是他拿的吗?我知道阿兵是个粗人,可也不至于偷你东西吧。”

高纯脱口而出:“他偷的不是相机,是相机里的照片!”

周欣茫然:“照片,什么照片?”

高纯未及回答,外面传来老酸的呼喊:“都上车了吗?跟紧了啊,出发!”

老酸最后一个上了汽车,随即命令:“走!”高纯挂上档,开动了车子。

车轮滚滚,尘土飞扬,车队浩浩荡荡,向下一个目的地进发,一切话题暂且搁置,暂停问答。

这天早上,金葵也是早早出门,她和老太太一起坐上一辆驴拉的板车,到外村去打长途电话。赶车的也是外村的,看上去是老太太专门请来的一“驴的”。

路不好走,辗转颠簸,金葵不断询问:还有多远啊,还有多远啊,他们那村子真有电话吗?老太太一路安慰:有电话,有电话。这点路就算远呀,你那天说要到县城去,去县城当天还回不来呢。

驴车沿着崎岖的土路行进,穿过无人的荒野和丘陵,直到中午,才看到了人烟稀落的另一个村子。这个村子比金葵住的那座村庄规模略大,却同样贫穷。从老太太与驭手一问一答的交谈中,金葵听出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村长的家。老太太告诉金葵:“村长的家里,有电话。”

村长家就在村子的中央,开门迎客的竟是金葵在集上见过的那位男子。那男子显然就是村长了。村长对老太太和金葵二人煞是热情,迎进正房递烟泡茶。正房里还坐着两男一女,一看便知是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儿子。那做儿子的生得憨头憨脑,年龄约有二十多岁。金葵进屋落座还未言语,这家老少便已上下打量得目不转睛。父子两人像是相当满意,做母亲的却面挂疑问:“哟,这姑娘身段养得真好啊,眉眼也俊,不知受不受得了苦啊?咱们农村人,哪家都养不了大小姐啊。”

这话不知是问金葵还是问村长,还是问带金葵来的老太太。村长应道:“这个当然,这姑娘样样都行,我都问过,在婶家做饭收拾屋子编筐啥都干的,还帮着老犟在集上卖筐呢,里里外外一把手,我都见过。这样的女人家可不是随便找的,你们家的聘礼一定不能差了,不能让人家姑娘亏了面子。”

那年轻男人马上把恳求的目光投向父亲,男方的父亲于是正经地咳嗽一声,然后开口发问:“姑娘的家在云朗呀,家里都有什么人哪?”

一进村长的厅房金葵就已经明白老太太不是带她来打电话的,她没有理会那对父母的提问,而是把目光生气地转开,转向了老太太那张从一进门就始终干笑的脸。

“奶奶,电话在哪儿啊?”

车队抵达河北崇礼县境,在一片丘陵起伏的草场停车采风。

这里的景象与陕甘宁截然不同,崇礼的古长城皆由巨大的石块堆砌,虽坍塌过半,积成瓦砾,但碎石蜿蜒在绿草如茵的丘陵之上,犹如一条灰色巨龙不见首尾,倒也壮观依旧。几个牧马汉子把一大片黑黄相杂的马群赶过坍城,口中高亢的牧歌随风渐远,相比陕甘宁苍凉的黄土西风,这里确实显得丰饶动人。

画家们支起画板,相机的闪光灯明灭不定。高纯没了相机,一时闲得无措手足。阿兵也跟着谷子等人往坡上走去,与高纯擦肩而过时自语风凉:“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积德行善可保平安,人生至理呀。”他并不等待高纯的反应,一摇三晃往前去了。周欣从身后上来,把自己的数码相机递给高纯。

“拿我的拍几张吧,这儿多美呀。”

周欣说完,也不等回答,拎着画架朝坡地上走去。高纯双手捧着相机怔了片刻,慢慢举起镜头,朝着周欣轮廓修长的背影,按下了冰冷的快门。

毛驴车按原路踏上归程,金葵始终板着面孔,老太太一路上不停地解释说明,其实反而越描越黑。

“我都跟他们说了你有对象你有对象,可他们还是非要见见你不可。他叔是那村的村长,在村里说一不二,你去了保证不会受欺负啊,人家又肯出大礼,你去见见面总没坏处嘛,又不掉你一斤肉的。人家可是诚心诚意,要是这家人条件不好,奶奶也不会给你撮合这个事呀,奶奶可是好心。”

金葵眼睛望远,随车颠簸,一声不吭。

老太太又说:“我也搞不懂他那里的电话怎么打不了长途,我还以为村长家的电话哪里都打得通呢……”

……

驴车结束了一天的颠簸,虽然没去更远的县城,但仅仅两村之间的往返,也足足一日方还。天黑下来的那刻,金葵和老太太才回到了小店。那天晚上她没有吃饭,给老太拉了一晚不爽的脸色。

河北崇礼的下一站,就是北京。北京是他们的起点,也是整个行程的转折。车队抵达北京后没有进入市区,沿着高速路直奔八达岭长城。画家们在八达岭没有架起画板,而是像普通的游客一样在这个世人皆知的旅游景点轻松徜徉,站在每一处敌台垛口,放眼长城内外,指点江山,纵论天下,谈笑豪情。

周欣和几个年轻画家奋力爬上八达岭高处的一个烽火台,气喘吁吁地问身边的同伴谁带水了,大家都说没带没带,还有一人冲她晃了晃喝空的瓶子。高纯说道:我去下面买一瓶吧,你们还有谁要?大家都说不要,周欣只好没精打采地说了句:算了,我早点下去了。她把相机再次递给高纯:你还想照吗,想照把它留给你。

高纯说:“不照了。”

周欣还是把相机塞在他手里:“照吧,对世界上大多数人来说,八达岭才是最有名的长城。”

周欣朝下面走了。高纯呆呆地站在烽火台上,回头看一眼继续向上攀爬的画家们,他返身举起相机,再次把下山的周欣摄入镜头。

周欣独自下山。她在长城脚下的停车场里,找到了高纯的车子,但车门锁着,隔了一辆轿车,便是阿兵的那辆旅行车了。旅行车的车门倒是开着,周欣绕过去找水,车上两个人的窃窃私语让她的脚步倏然放轻。说话的正是阿兵和谷子,她这才想起刚才登上八达岭的同伴当中,唯缺二人身影。这几天他们一再鬼鬼祟祟,令周欣不由不疑心重重。

车上的声音很低很低,但仍然可以清晰入耳。阿兵嘶闷的喉音,发自心腹,听得周欣入耳心惊。

“明天就到慕田峪了,慕田峪往西有个箭扣岭,我前几年开车拉一个美国探险队去过那里。那儿的长城地势很险,城墙全都建在悬崖峭壁上面,在那儿出个意外很正常的,没人会认真刨根问底。”

谷子的声调虽然清晰,但听得出身心俱废:“阿兵,从现在开始,你别把我当你兄弟了,我不配当你兄弟。我这人,很自私,不仗义,我向你保证过不出卖你,也就到此为止了。你要再逼我做别的,我只能一走了之。要不是为了周欣,我其实早就离队自己走了。昨天我老师又来电话问了,我打算和周欣最后再谈一次,我不想丢下她一个人到国外去。”

阿兵说:“你以为她会相信你吗,我早看出来了,你女朋友重事业不重感情,你以为她会跟你走当你的贤妻良母去?”

谷子说:“我想把我的难处告诉她,她是我见过的最有同情心的女孩……”

阿兵的声音透着凶狠:“你想告诉她什么?谷子你别为了女人去害你兄弟,你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要不仁,别怪我不义。”

两人对话的实质,周欣似懂非懂,但车上剑拔弩张的气氛,已可清楚感知。她确定阿兵和谷子之间,显然发生了重大事情,不然兄弟二人的对话,何以如此杀气腾腾。

远处,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周欣!”这一声呼喊惊得周欣浑身一悚,呼喊声显然也惊动了车上的密语者,窃窃之声随即告停。

“周欣,老酸他们下来没有?”

远处走过来的,是同伴小侯。车窗下的周欣仓促中只能应答出声:“……啊?我刚下来,没看见他们。”谷子和阿兵一前一后走下车来,看小侯自远而近与周欣交谈。小侯问周欣刚才爬到哪儿了,问周欣怎么不往上爬了。周欣说口渴上面没水就下来找水了,然后借势上车找水来喝。她在旅行车的司机座旁找到了一瓶矿泉水,喝的时候手和嘴全都抖个不停。她听见小侯又和阿兵谷子在车下聊了起来,聊今天的天气,问他们怎么没有上去。谷子无话,阿兵随口应答:“八达岭都逛烂了,没意思了,明天咱们去慕田峪,慕田峪往西有一段奇险的长城,叫箭扣岭,玩长城的人都知道,箭扣长城才是最牛逼的,不到长城非好汉,说的可是那个地方!”

周欣听着那些暗含天机的话语,句句都像别有用心。她的目光扫过阿兵的车座,车座的一侧放着阿兵的背包,背包上放着厚厚一本法制出版社出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常用法律法规全书》,中间有一页被折进去了。周欣看看窗外,无人留意车上,于是她伸手翻开那页,页内有一段文字被人用铅笔勾出,她细看那段文字,是刑法中的一个段落,描述了对一项罪名的量刑:

“第一百三十三条,违反交通运输管理法规,因而发生重大交通事故,致人重伤、死亡或者使公私财产遭受重大损失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交通运输肇事后逃逸或者有其他特别恶劣情节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因逃逸致人死亡的,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

早饭和午饭金葵的饭量大增,仅仅昨晚饿了一顿,就让她看到什么都香。午饭之后她趴在饭桌上,用不知从哪找来的一张小纸片写了一封短信,走到前屋的货摊前来找信封。她看见老太正在门口和一个男子低声说着什么,金葵认出那就是相亲青年的父亲。青年的父亲拿着一个信封要塞给老太,老太推来推去不肯接承,那男子索性把信封往货摊上一放,转身就朝村口走了。

老太太追了出去,嘴里叫着:“哎哎,你等等,你把话讲清楚啊……”金葵看了看上面扔着的那只信封,信封的封口并没封住,能看到里边装着一叠钞票,摸厚度约有千元左右,在这样的穷乡僻壤,这当然是一个大数。

老太太回来了,嘴里自言自语,抬眼看见金葵手里拿着那把钞票,不由怔着停住了脚步。金葵显然猜出那男人扔下的这笔钱肯定与她相关,说是聘礼似乎嫌轻,说是给老太太的好处费辛苦费,又似乎过于大方。

金葵把钱扔回货摊,拿了那只装钱的信封转身回了里屋。老太太盯着货摊上的钞票,不知是尴尬还是愧疚,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

小村里的习惯,晚饭吃得很早,饭后点灯熬油的时间,老太太哈欠连连。金葵封好白天拿到的信封,对老太太问道:“奶奶,家里有邮票吗,咱们这边寄信到哪里去寄呀?”

老太太警觉问道:“寄信,给谁寄信?”

金葵回答:“给我同学,我上艺校的同学,我让他们给我寄点钱来。”

老太太说:“哦,寄同学呀。我明天到坡下村去,那里就可以寄信,有个邮递员每个星期会经过坡下村,我托那村的人把信给他。”

金葵有几分不放心地犹豫了一下,但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好将信放到了老太太的手心。

暮色降临,画家的车队沿京承高速朝怀柔驶去,位于怀柔的慕田峪长城,就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头车上的高纯与周欣,后车上的阿兵和谷子,似都各怀心事,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全都心事重重。

天色渐晚,他们在怀柔的一家小旅馆落脚投宿,饭后大家各自歇息。只有周欣和谷子没有睡觉,他们在旅馆院内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压着声音彼此质询,关于他们的眼下和未来,以及与之相关的高纯和阿兵。

周欣问:“你和阿兵之间到底在谈什么事情,你们整天鬼鬼祟祟的到底在商量什么?”

谷子也问:“你别把话扯到别处,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走,你不说清理由,我当然不走!”

“我不是告诉你我老师一直……”

“你老师一直介绍你去,可你一直没去,你一直也没打算去!为什么现在突然要去?是因为阿兵,还是因为高纯?”

话题越说越深,谷子咬牙,说:“好,你既然把这话说出来了,那我告诉你,就是为了高纯!你不愿意跟我走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也是为了高纯,啊?”

周欣并不畏惧谷子的以攻为守,她的反诘更加针锋相对:“你要怕我跟他有什么你更应该留下来呀,你应该留下来看着呀,看看我跟他到底有什么事情!”

谷子软下来,几近哀求:“周欣,你别再折磨我了,你知道我离不开你。我要是去了国外,没有你我会闷死的,我会疯的!你答应我吧周欣,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我求你了好不好!”

周欣反而镇定下来,她的声音虽然依旧强硬,但能听出理性已经战胜了激愤:“谷子,我可以跟你走,但不是现在。现在,我还要照顾我妈妈,还要和大家一起完成这次画展,我没有理由甩下一切说走就走。我就是能走,也需要听听你的理由,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让你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走?”

谷子回避:“你别疑神疑鬼了,什么事也没有!”

周欣逼问:“我都听见了!你们到底有什么事不可告人?”

谷子咣一下怔住,片刻,呆呆地问:“你听见了什么?”

周欣也说不清她听见的那些密语,到底意焉何在,她的怀疑,更多缘于表象的反常:“我听到你们在争吵,阿兵让你帮他去干一件事情……谷子,那到底是什么事情?”

谷子心有余悸,不答反问:“你到底听见了……什么事情?”

周欣的诘问没能继续,他们低回而激烈的交谈,被一声突然的喝问打断:“谁在这儿,干什么的?你们是哪儿的?”

两道强烈的手电光柱让他们意识到八成是遇上了这家旅馆夜间巡逻的保安,而保安则显然以为他们抓住了一对正要苟且的男女。

早上,车队整装待发。老酸照例挨车清点人数,检查行装,然后高腔大嗓地宣布起程:

“走!慕田峪啊!头车开慢点,大家跟紧,出发了!”

“慕田峪”三字,让旅行车上的阿兵和谷子相视无言,让头车头座上的周欣心中不安。她对刚刚上车的老酸问道:“听说慕田峪那边……有个箭扣岭?”

老酸答:“有啊,箭扣长城算得上万里长城最险的一段,咱们今天就可以看到,像你这种追求刺激喜欢冒险的女孩,感觉肯定好!”

周欣怔:“我怎么追求刺激了?”

老酸说:“你追求艺术,行了吧。追求艺术更得上箭扣岭啦,那地方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幅画。就是山高风大,可险,去了你敢不敢上?”

出乎老酸的预料,周欣并没一句豪言壮语,反而显得忧心忡忡:“要是真的险,你当领导的,何苦让大伙冒这份险呢?”

周欣的“闻风丧胆”让老酸略觉反常,“哟,也有你怕的地方呀?没事儿,你要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们追认你为烈士,哈哈哈这总行了吧。”

老酸向高纯命令:“稳着点开!当烈士不用那么急。”

车队卷起烟尘,烟尘托着阳光,弥漫到公路窄窄的入口,遮蔽了车尾减速的红灯。

车队借行六环,向东挺进。进入山区后,道路变得狭窄起来。路上高纯周欣全都沉默不语,只有老酸小侯偶尔闲谈。在他们身后,旅行车里的阿兵紧盯着前车的车尾,目光严肃得有些反常。而在他身边的谷子,则在貌似凝重的神色中微露张皇。

车队首尾相衔,逶迤辗转,慕田峪长城遥遥在望。

和往常一样,这一天金葵也起得很早,帮着老太太做了早饭。早饭就是稀粥加前一天剩下的饼子,老太还给老头煮了姜水,老头从早上起来就咳嗽得倒海翻江。

早饭之后,金葵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对老太说道:“奶奶,你把信给我,我今天自己送到坡下村吧,路太远了,我自己去吧。”

老太太说:“还是我去吧。我今天正要去一趟坡下村。那个邮递员好几天才经过一次,你去了把信交给谁呀,你人又不熟,还是我去吧。今天老头感冒了,你替他把水缸蓄满水,再帮老头去拉些草来,他在**也可以编筐。”

金葵说:“我不会挑水。”

老太太说:“你要学着挑,在农村不会挑水可咋活呀,你挑不了一桶挑半桶,多跑几次不就好了吗,啊!”

金葵怏怏不情愿地答应:“啊。”

收拾好桌子,金葵挑着水桶,和老太一起出门,两人在路口分手。老太出村往坡下村的方向去了,金葵眼巴巴地瞪着她蹒跚的背影,望不见了,才姗姗去河边打水。

金葵在河边汲水,两只水桶各装一半,挑在肩上试试,似有余力可贾,于是每桶又加了三分之一,歪歪斜斜地一路走回。走到半途肩疼难忍,就地倒了小半桶水,又歇下来东张西望,见墙根几位老弱妇孺直勾勾地看她,忙挑了那两个半桶走回家来。

回家把水倒进水缸,老头坐在小凳上木然相望,既不编筐,也无声响。金葵这才想起老头今天病了,便关切地问了一句:“您不舒服就上床躺躺吧,吃药了吗?”老头默不作声。金葵又问了句:“家里有药吗?”老头索然看她,头微微动了一下,似点似摇。金葵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挑了空桶又走出门来。

往返河边,挑了两趟水,金葵体力不支,脚下磕绊,下坡时一脚踩空,人仰桶翻。她尖叫一声,整个人从坡上翻滚下来……

慕田峪入口,游客寥寥。

画家们弃车登山,向索道的方向走去。谷子忽然过来,对站在高纯身边的周欣低声说道:“大家的东西都放在车上,最好留个人看车,让高纯留下来吧,就别让他跟我们上去了。”

谷子和蔼得异乎寻常,但周欣还是奇怪地反问:“是老酸的意思?”

谷子说:“不是,我是担心这儿的人杂,别再让人撬了车门。”

周欣疑心地盯着谷子低回的目光,又问:“以前没有收费停车场咱们都没特意留人看车,为什么在这儿反而要留?”她转脸又问高纯:“高纯你愿意留下来吗,还是愿意和我们一起上去?”

高纯看一眼谷子,说:“我怎么都行。”

老酸急急火火地走过来叫道:“别磨蹭了,走吧,走吧,快点!”

周欣请示地问道:“这儿要留人看车吗?要留我和高纯一块留下。”

老酸不假犹豫地回答:“看什么车,走吧,能上的都上。”他又对周欣说道:“呆会儿爬箭扣长城的时候你可以弃权,那地方太险,女士豁免。”

谷子再次向老酸附议:“让高纯留下来看车吧,这人太杂了,咱们车别让人撬了。”

老酸说:“咱们车上又没金银财宝,撬什么。高纯跟大家都上吧,不在乎多一个人的缆车费,男孩子不爬箭扣长城,不是白来一趟。”

老酸朝前走了,周欣冲高纯小声说了句:“走吧,你跟着我,别自己乱走。”

高纯说:“你怕我走丢了?”

周欣说:“怕你乱走出危险!”

高纯说:“出什么危险?”

周欣看一眼闷声跟在身后的谷子,对高纯说:“我怕我出危险,让你随时保护我,行了吗?”

高纯说:“噢。”

他们朝山上走去,谷子跟在他们身后,他看看他们的背影,目光又与前边台阶上冷眼相望的阿兵相碰。谷子像被烫了一下似的低了头,朝前方的大队人马走去。

缆车徐徐,依次向上,谷子本来要与周欣同车,周欣却偏偏拉着高纯。阿兵冷笑地凑近尴尬发呆的谷子,风言风语:“夺人之爱,恩怨情仇啊。还是跟我同船共渡吧!”谷子无奈,和阿兵挤上一车,随在周欣与高纯之后,向山间飞渡。

终点不高,画家们下了缆车,他们没有朝那段铺装一新游人如织的长城行走,而是向西直奔古意盎然的箭扣长城。箭扣长城从未修葺,还保留了历年坍毁的历史痕迹,不仅荒野真实,而且正如老酸和阿兵所说,确实万般险峻。敌台障墙皆建于峭壁之上,天堑浑成,令人叹为观止。

画家们各选角度,架板作画。高纯站在周欣一侧,看她勾勒险峰垛楼,画面大象磅礴。谷子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处垛口,目光四顾,无心下笔。高纯看了少时,抽身欲走,被周欣叫住:“你去哪儿?”高纯有些奇怪,不知今日周欣为何不愿他离开半步。

“我去方便一下。”

“这儿有厕所吗?”

“咳,这么高的山,站在城头往下尿,飘到一半就没了。”

“哦,别走远了。你今天是我的保镖,你得尽职尽责!”

“噢。”

高纯走了,心中有点莫名其妙。他走过一段荒毁的障墙,转到一个烽火台上,从墙洞探头遥看山野,深谷之中人尽鸟绝。他在残墙一角方便完毕,还没系好裤子,身后忽闻人声。

“嘿,求你帮个忙行吗?”

高纯吓了一跳,转身看到一个券门的门洞里,站着一个深色的人影,那人的身体微微前倾,脸部被一缕阳光鲜明分割。其实无须端详那张半阴半阳的面孔,仅仅声音腔调已经耳熟能详,在这空山废墟之上,阿兵的话语带了些回响,经久不散地飘在半空。

“我想在这儿留个影,你能帮我按一下快门吗?”

高纯警惕地看着他,没有马上做声。

阿兵的声音带着笑意:“一下就好。”

话音未落,阿兵的一只手已经抬起,那只手递过来的,是一只相机。那正是高纯丢失的那只数码相机。那相机原样未变,丝毫未损,看得高纯分外眼红。

两人的目光敌意地对峙,也许只有几秒,高纯已经镇定下来,他说:“谢谢你把它还给我,里边的照片你都删掉了吗?”

阿兵冷冷一笑:“没有,都留着呢,我尊重别人的隐私,也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放心,你这些天一直在偷拍哪一位美女,我会替你保密的,我不会让谷子知道的。拿去吧,真的,里边的东西我原封没动。就求你帮我再拍一张我站在这儿的,要这个景,你在那儿拍就行。这儿太美了,人要是死在这儿,也算值了。”

高纯接了相机,正反检查一下,未见异常。阿兵指指他身后的垛口:“你到那儿拍,我要一个全身的,一张就够。”

高纯迟疑一下,不知阿兵那一脸和解的笑意,究竟是真是伪。他拿了相机,转身朝垛口走去,两步之遥,身后便是一声嘶叫,紧接着一片瓦砾作响,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墙角。高纯回首惊看,他看到了意想不到的景况,阿兵和谷子滚在了一起,那样子几乎是一场殊死搏斗。他迟疑片刻还是冲了上去,他冲上去只是想把二人拉开。

但已经晚了,谷子头部被阿兵重重一击,倒在地上。这时高纯才看清阿兵手上握了凶器,那凶器是一只卸车轮用的长柄扳手,正是这只扳手让谷子头破血流。

凶器的出现让“斗殴”变成了凶杀,高纯冲上去试图揪住阿兵,被阿兵一扳手抡在胳膊上,手中的相机应声飞出障墙,溶化进山谷焦灼的阳光中。高纯身体趔趄,脚下不稳,一屁股坐在墙角的残砖碎石之上。他只看到长柄扳手高举过顶,阿兵魁梧的身躯山一样压来,随着砰地一声沉闷的声响,那山一样的身躯就重重地砸到了高纯的身上。

阿兵硕大的头颅歪在高纯肩头,从脑后流出的血迹污染了高纯的衣裳。高纯惊恐的目光透过这颗带血的头颈,看到的竟是周欣惨白的面庞。周欣的手上,抓着半块带血的城砖,城砖掉在地上发出的声响,就是这场生死搏杀最后的尾声。

画家们惊魂不定,将伤者抬下山去,对箭扣长城的激情写生,因这场凶案草草中断。当接到报案的警察赶到医院时,头部受伤的阿兵刚刚苏醒,经医生允许,警察们进入抢救室对他进行了简短审问。头部同样受伤的谷子经过包扎已无大碍,被周欣扶着,也在一间办公室里接受了警方调查。老酸小侯等几个画家都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等着整个事件结束。

在另一间办公室里,警察检查了那只曾被阿兵偷走的相机,然后对站在一边的高纯说道:“我们二十多人搜了三个小时才把它找到,居然没摔坏。不过里边什么都没有了,照片已经全部删除。”

天色很晚,周欣、高纯、谷子和老酸等人回到旅馆。周欣没与高纯多言,扶着谷子进了房间。高纯站在旅馆的院里,望着周欣的背影发呆,小侯说:“高纯,咱们住这屋。”他也没有动窝,仿佛还未从白天的噩梦中清醒。

晚上点灯的时候,老太太把几个匆匆赶来的男女迎进家门,径直带到后屋金葵的床边。一个貌似医生的老者在金葵的腿脚上捏摸了一阵,对众人表示只是筋扭肉挫,未伤骨头,只需活血化瘀,静养几日就好。嘱咐金葵这几日尽量躺着别动,更不可出门行路。

金葵看到,来人中竟有那位相亲的青年和他的父亲,那位江湖郎中也像是由他们请过来的,诊断结果和治疗方案主要是向他们报告。诊毕他们陪着那中医去外屋开药方去了,做父亲的向老太太表示,明天可以让他儿子骑自行车去镇上抓药,争取明晚天黑之前送过来服上。镇上是有个医疗站的,也是私人开的,只是不知这方子上的药是不是都有。

金葵躺在里间**,听着外屋男人们商量。心里不知应该感激还是恐慌。自己已经寸步难行,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第二天早上,老太太烧了早饭,端到金葵床前,早饭有肉有菜,比平时丰盛了许多。老太太也给老头盛了肉菜,端到饭桌上给他吃了。老太太对金葵说:“这都是坡下村赵家送来的,你看我没说错吧,这家真是好人,听说你受伤了,人家马上赶过来了。那个老中医也是他们带来的,又买了这么多吃的东西,让我好好给你补补。今天赵家那小子又到镇上抓药去了,今天送不来,明天也能送来。”

金葵马上放下碗筷,说:“我可不吃他家的东西,奶奶,咱家昨天剩的饼呢?”

老太太皱眉:“哟,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呀,怎么翻脸不认好心人呀。”

金葵下床,跛着脚往灶间走:“我自己去拿。”

老太太生气地骂道:“真是个不讲情义的东西,那饼子我早喂狗了,你不吃就饿着,饿死你,你就知道谁好谁坏了。就是吃太饱了,吃饱了的人,全都不懂道理!”

金葵扶着灶间的门框,没有回头,没有回嘴,眼里含了眼泪,忍住没让它流出。

这天早上,没有太阳,天的颜色,有点像画家们的心情。大家走出旅馆,各上各车,老酸照例前后督促,清点人员,整个车队萎靡不振。

周欣最后一个走出屋舍,高纯替她拉开车门。周欣脚步停顿片刻,没有急着上车,她对高纯说道:“我坐后面的车。”走了两步又站住,回头对一脸茫然的高纯解释:“谷子不愿意离开我们回家养伤,我得和他坐在一起,我得照顾他。”

高纯没有说话,看着周欣上了后面的一辆车子,那车子已不是阿兵的旅行车了,从画家们上车前只言片语的闲聊中,可以听出阿兵的那辆车子因肇事嫌疑,已被公安扣下。

这天中午,他们看见了大海。

大海犹如地球的尽头,那灰蒙蒙的颜色与天相接,至少宣告了长城并不能无限延伸,遇海当为穷尽之时。

他们登上了山海关,并在画板上勾画出山海关伟岸的造型。晦日收山之前他们又驱车来到长城的终端老龙头,并在这里祝捷欢庆。对长城的征服与膜拜到此为止,艺术的远征胜利收官,有人打开香槟助兴,胡乱碰杯发泄感情。谷子也被这气氛感染,忘记了头上还在疼痛的伤口,忘记了昨日的生死搏斗,他尽情拥抱了周欣,流下了感慨的泪水。

只有高纯没有参加这场狂欢,在一切行将结束的此刻,他独自站在长城的尽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爱情也如长城一样奔腾万里,倏忽一瞬消失无踪。

周欣被谷子的怀抱温暖着,目光却被高纯城头的背影触动。她没有过去惊扰孤独,但高纯远远的轮廓,却令她的心情与身边的热闹忽然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