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离开了陆子强和百科公司,周欣就结束了那种地下党式的隐蔽生活,尽管陆子强及其帮凶很可能还在到处找她,但她毕竟可以重新回到母亲身边,和母亲一起住在谷子家里,起居饮食,晨昏相伴。她可以在每天上午推母亲下楼去晒太阳,可以在每晚睡前帮阿姨为母亲洗脸擦身。也许只有她能感觉得到,母亲是有知觉的,在那张貌似混沌的脸上,和她一样流露着胜利的笑容。

谷子的身体也已基本康复,已经可以回到画坊,如往常一样和画家们一起厮混。自从周欣搬进来后,他每天都早早回家,陪周欣一起吃饭,但周欣与他之间的话题,最多的还是关于高纯。

“今天老夏带我一起去了公安局户籍处。”谷子说:“老夏的那个同学挺热情的,帮我们在电脑上查了半天,查到了几个叫高龙生的。还有几个音同字不同的高龙生,一看情况基本都排除了。”

周欣说:“可高纯说他父亲就叫高龙生呀,那个来找他的蒋教授,也管他父亲叫高龙生……”

谷子沉默一下,慢慢开口:“高纯以前一直在找他父亲,能找的地方恐怕他都找过了,可到现在也没找到,咱们恐怕也不可能找得到了。咱们别再白费力气了。就这么一点线索,咱们该查的也都查了,该跑的也都跑了。现在他的骨头也接上了,我觉得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感情上,咱们都对得起他了。我不承认我还欠他什么,你就更谈不上还欠他什么!”

相比谷子的激动,周欣显得相当平静,她说:“我不是想要对得起高纯,而是想要对得起我自己,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谷子我不想勉强你,你完全可以到此为止,剩下的事我自己去做!”

谷子沉默片刻,降低了腔调,闷闷说道:“今天,工商局我也去了……”

他停顿下来,周欣盯着他,问:“怎么样,有其他公司也叫百科公司的吗?”

谷子先点头后摇头:“今天我先去的工商局,可他们不给我查。他们说对公司企业进行调查需要什么手续,说了半天就是不提供情况。我在工商局营业厅的电脑上查了查,连你工作的那家百科公司都查不到。”

周欣万般焦虑,问:“能找到认识工商局的人吗?”

谷子情绪低沉,但做了回答:“原来老侯有个亲戚说是工商局的,不知道是工商局的头头还是在工商局做饭的,明天我问问他吧。”

周欣说:“今天我又去蒋教授教过课的学校,学校里已经没什么人和蒋教授还有来往了。他已经很多年没在那儿工作了。我按高纯告诉我的地址去蒋教授家那边问了两个邻居,邻居说好像蒋教授的太太早年去了国外,好多年都没回来了。蒋教授也好像很久没回家住了。”

谷子没情绪地说:“他不是住到山里去了吗。”

周欣自语:“一个人,如果能忍得住寂寞,那该是什么样的境界呢?”

这个话题说到此处,两人再也找不出可说的内容。谷子情绪低落地站起来说:“我累了,我去洗个澡,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谷子朝自己的卧房走去,他推开他的房门时,周欣在背后把他叫住:

“谷子!”

谷子站住,没有回头。

周欣也没有上前,还坐在原地,她甚至没有把目光抬起,而仅仅把声音投向谷子:“谷子,我需要你帮我,再帮我一次,可以吗?”

谷子回答:“我明天就去问老侯,但愿他那个亲戚,是工商局的头头。”

谷子走进卧房,在房门关闭之前,周欣再次把他叫住。谷子仍旧没有回身,但这次,他似乎能感觉出周欣的目光已经落在他的背上,他隐隐觉出了那目光焦灼的热度。

“谷子,你还记得咱们以前看过的一张碟吗,一个美国片,名字叫《雌雄大盗》,里边有一对男女情人,他们飞檐走壁……”

谷子关门的那只手停了下来,他的脊背像一尊强健的泥塑,充满力量,但静止不动。

关于高纯父亲的线索,只剩下蒋教授这个缥缈的人物。蒋教授和原来的单位早已断了联系,亲友何在也无人晓得,唯一与他生前有过“亲密接触”的,只有他离群索居的那处“古今来”。蒋教授一年前就是从那座仿佛古往今来一直荒芜的院落下山远行的,从此一去再也没有回来。于是那院子就被遗弃在湖畔的空山古刹之后,白墙斑剥,杂草掩路,偶有飞鸟,人迹孤绝。

一年后的此夜,月黑风高,“古今来”院墙的半坍处忽然翻上两个人影。他们互相砥助翻进院内,利刃在玻璃上嗞嗞游走的声音如蝇在耳,窗上的玻璃被迅速划开一个整齐的洞口,黑影很快跳进屋内,两只手电的光柱随即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恣意横扫,无意中扫过彼此的面孔,能认出这对“雌雄大盗”,就是谷子和周欣。

他们翻了主人的桌子和衣柜,床下的杂物也被一一搜索。屋侧的储物间堆了些农具之类,被手电左右晃了一下,光芒并未进入。入侵者在一个书柜下方的抽屉里翻出一叠大大小小的信封和纸袋,他们逐一打开检阅,内容大多无关紧要,只有一只牛皮纸袋里的文件封面上,“公证书”三个大字赫然入目。移开公证书露出的另一份文件上,另外两个大字撞入眼眸,那两个字让周欣意识到她已接近真相,而真相则意味着高纯的新生!

──遗嘱!

周欣没有去看遗嘱内容,她迫不及待地翻到遗嘱的尾页,尾页落款处的署名令周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嘱人的署名签得笔划颤抖,却是清晰易辨的正楷仿宋,手电光柱把那白纸黑字的名讳照得笔划分明──“蔡百科”三个大字触目惊心!

周欣和谷子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公证处这种地方,“公证”这类字眼此前于他们何其陌生。他们在这里很顺利地找到了办理那份遗嘱公证的两位公证员,公证员的解释让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渐渐条晰缕清!

“蔡百科先生虽然早就不再担任百科投资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了,但仍是公司的主要股份持有者。他去年查出患有癌症后就立下了这份遗嘱,由于遗嘱对财产的处理涉及到他的非婚生子女高纯,立嘱人不希望他的女儿蔡东萍过早知晓遗嘱内容,所以指定蒋达成先生作为遗嘱的保存者和执行人,以便在他死后监督执行这份遗嘱。至于蔡百科是否已经去世,是否知道他的受托人蒋达成已经意外死亡,这些情况我们也不清楚。既然你们是这份遗嘱的受益人之一蔡百科儿子的代表,完全可以去了解一下情况,如果蔡百科还在世的话,他们父子不也正好可以相见了吗。”

在两位沉着老成的公证员面前,周欣就像一个听故事的孩子,她茫然地看着摆在桌上的遗嘱和公证文件,各种头绪一时整理不清。

“高纯一直以为,他父亲叫高龙生,他不知道他父亲其实姓蔡。”

公证员熟练答道:“据我们了解,蔡百科原名是叫高龙生,蔡百科是他当年结婚时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