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医生说:“不交钱我们从药房拿不出药来,你明天还是找刘大夫说吧,啊。”

第二天周欣没去找刘大夫,她拉上律师一起,又去了人民法院。法官看来也被这事弄烦了,至少感到自己的权威被蔡东萍及其律师一再藐视,于是拿起电话冲蔡东萍的律师一通光火:“你跟你的当事人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她,她要再这样处理问题,到时候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就这样吧。”法官不等对方反应,愤愤然挂了电话,对等在一边的周欣及刘律师说道:“你们别管她同意不同意,你们后天就带蔡百科的儿子去见蔡百科,我跟你们一起去!只要见到蔡百科本人,什么住院费医药费的事,你们都可以谈。儿子是他生的,他就得管!”

周欣当然高兴,看了刘律师一眼,刘律师也放下心来,两人都觉得总算出了一口闷气。

从法院出来,周欣马上去了商场,为高纯即将到来的父子相见买衣服买鞋。然后,她又去医院找熟悉的护士长,好话说尽地借出了一辆轮椅。那轮椅已经很久没用了,很脏,但零件还算齐全。周欣找抹布好好把它擦了一遍,擦到一半她接了个电话,是律师打来的,声音兴奋,告诉周欣法官来电话了,说蔡东萍已经同意后天让高纯去见他父亲了。律师说后天上午九点他先去,就在仁里胡同三号院蔡百科家,他在那儿等周欣带高纯过去。周欣也很高兴,说:好!

后天,距后天还有两天的时间。两天的时间对陷于病床的高纯来说,似乎不算什么,而对周欣来说,反而有些漫长。蔡东萍仍然没往医院送钱,那个救命的纳巴西林仍然没再给高纯用上,高纯的体温也因此时起时伏,总不正常。可周欣看得出来,高纯的精神状态比前些天清爽了许多,她能看出他在期待与父亲相见。周欣和李师傅交接班时也就此聊过,李师傅也说高纯白天一整天都没睡觉,躺在**就那么睁着眼睛,肯定想事情呢,想他爸呢。周欣说:是啊,如果明天能见到他爸,他爸肯定会帮他的。人老了,自己又有病,怎么会不疼儿子。李师傅也说:其实高纯想见见他爸,倒不一定是为了拿钱治病。他妈不在了,除了他爸,他在这个世界上,算是举目无亲了。像我这种有老婆有闺女的人,一看着高纯就觉得这孩子可怜。周欣说那是。

见面的日子终于到了。早上七点,李师傅就赶过来了,帮周欣给高纯洗脸漱口,吃饭吃药,穿衣系鞋。早上八点,谷子也来了,帮周欣将高纯抱上轮椅,推出医院,又从轮椅抱到出租车上。从医院到蔡百科家大约四十分钟路程,他们八点十分从医院门口出发,在上班的交通高峰尚未结束之时,便已驶过横跨于北海与中南海之间的金鳌玉蝀桥。他们从故宫的西北角左拐,很快望见了巍峨的鼓楼。鼓楼大街车流如虹,这时周欣的手机响了,是刘律师来的电话,刘律师是在蔡百科家门外打过来的,刘律师告诉周欣,今天恐怕是见不了啦。

周欣说不清是惊愕还是窝火:“为什么!蔡东萍又不让见了?”

“我没见到蔡东萍,”刘律师说:“我光见到蔡家的工人了,他们说蔡东萍不在。我给蔡东萍的律师打电话,他律师的电话关机了。”

“关机了?那我们都快到了。不管他,反正是蔡东萍同意今天见的,她不在咱们自己见!”

“不行,我跟在他们家的一个百科公司的工作人员也是这么说的,可那工作人员说不让见,说蔡东萍没交待。”

“蔡东萍跟法官交待了,是法院通知咱们去见的,他凭什么不让见。您先在那儿等一会儿,我们马上到了!”

坐在前座的谷子转头看周欣,显然听出事情有变。虽然周欣没让停车,但能看出她的脸色不妙。

电话里的刘律师还是劝住了周欣:“我刚才问了一下他们家看门的,看门的说昨天蔡东萍就把她爸爸送走了。咱们还是找法院吧,今天肯定见不着了。”

周欣这才无话了,心里的火不知向何处发散。她挂了电话并没有让司机停车或者掉头,面对高纯和谷子的目光,她不知自己的脸上,是该表现出愤怒还是无奈。

出租车又把他们拉回了医院。谷子又把高纯抱出了车子。周欣急急地又给律师打电话商量对策,两人也分析不出蔡东萍究竟把蔡百科转移到哪里去了。

律师说:“先别管她把蔡百科转移到哪去了,我刚刚又和法院联系了,乔法官正在出庭,接不了电话。我下午再和他联系吧。看来只能申请法院采取强制措施了,跟蔡东萍这种人不来硬的真是不行。”

周欣说:“对,一定要强制,下午要我跟你一起去法院吗?”

律师说:“不用,我下午先给乔法官打个电话,需要去的话再说。”

下午,接班的方圆来了。周欣正要离开医院回家睡觉,刘律师的电话又打了进来。他告诉周欣他已经联系上乔法官了,乔法官已经通知了蔡东萍的律师,蔡东萍的律师在湖南出差呢。乔法官已经责成他立即联系蔡东萍。不管他联系上没联系上,咱们明天还是上午九点,乔法官和咱们一起去蔡百科家,明天一定要见到蔡百科本人。律师的电话让周欣心情稍定,心想现在办事也许就是这样,没有一件事不是一波三折。

一连几天周欣日以继夜,她的体力几乎垮了,这天夜里她睡在病房外的一条长凳上,由谷子撑着精神看护高纯。下半夜谷子在那条长凳上打起了呼噜,周欣则趴在高纯的床边接着瞌睡。一夜没睡的反而是**的高纯,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想啥问题。

早上,还是那个钟点,周欣和谷子帮助高纯洗脸漱口,吃饭更衣。然后,像前一天一样,把他从**抱到轮椅上,从轮椅抱到出租车上。车门未关之前,周欣又接到了刘律师的电话,她站在车门口与律师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话,才把手机挂了。刚刚把轮椅放进出租车后备箱的谷子过来问:“谁呀?”周欣说:“刘律师。”谷子问:“不会又出什么变故了吧?”周欣板着脸,点头。谷子问:“怎么,蔡百科还是不在家?乔法官也找不到他吗?”周欣说:“找到了,在协和医院呢。”谷子问:“那我们能不能去医院见他?”周欣说:“不能。”谷子问:“为什么?”周欣说:“昨天中午,蔡百科已经去世了。”

谷子吓了一跳:“蔡百科……去世了?”

车门没关,坐在车里的高纯显然听到了噩耗。在这一刻他知道他的唯一的亲人,也已经走了。这个人他没有见过,但却是他最初的血缘和最后的血亲。

在这一刻,他没有哭,甚至,没有表情。他默默地坐在车里,目光凝固。

周欣和谷子也沉默下来,斜阳把他们的身影也凝固在车边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

出乎周欣意料的是,那一天夜里高纯没再失眠,他早早地睡了,睡得很沉,没人能从那张熟睡后就眉头紧锁的脸上,看出他梦见了什么。

那天夜里,高纯梦见了童年,他梦见了自己出生时的情形,他被母亲抱在怀里,父亲的身影始终陪在身边。他梦见自己很快长大,长成一个英俊少年,在云朗艺校的练功房里,与同学们一起把杆练功,父母在场边观看,送来笑容掌声。他梦见自己头戴红色绸巾,与金葵相偕而舞,在“冰火之恋”的音乐中旋转不停。旋转中他忽然发觉,场边的父母踪影杳然,他抛下金葵边寻边喊……他醒来时隐约听到周欣与谷子的低声细语,那低声细语来自病房门外。四周漆黑如铁,夜幕将这张窄窄的病床,围困得尤其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