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欣没有回答,面目有点憎恨。不仅憎恨蔡氏的冷酷,而且憎恨一切工于心计之人,包括蔡东萍那位律师,也包括刚走的那两个男人,甚至包括……在她耳边唠唠叨叨的这位李师傅。

那夜,谷子没来,周欣坐在高纯床边,一夜没睡,一动没动。早上,方圆过来接班,注意到她的脸色,问她怎么了,没生病吧?她也没有应声。

她走出医院,站在医院门口的街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人流车流,听着城市上空的万般杂音,但似乎又都对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就这样知觉麻木地站了很久,才缓缓抬起手来,拦住一辆出租汽车。

早上九点,是律师事务所上班的时间,刘律师这一天进门稍晚,在走进办公室前,他看到了早早等在门外的周欣。

他把周欣带到一间会客室里,问:“你找我有事?”

周欣说:“有事。”

刘律师问:“什么事?”

周欣沉默了半天,开口:“我要结婚!”

婚姻,是一男一女以长久共同生活为目的的自主自愿的结合。自主自愿,是现代婚姻制度中最主要的原则。

这一天上午,阳光明媚,刘律师由高纯的朋友方圆陪同,用借来的轮椅把高纯推到医院的花园,他们在花园里和高纯谈了他的人生大事。

尽管,方圆做了一个婉转的开场,刘律师又把结婚这事说得非常理论,但高纯的脸上还是现出了震惊的表情。他似乎不可想象,方圆和这位律师专程至此,和他说的竟是这样一件事情。

“结婚?”他有点发蒙:“周欣……她想和谁结婚?”

刘律师和方圆对视一眼,仿佛他们前来游说的,是一件难以理喻的事情。

“周欣……同意和你结婚。她昨天找了我们,正式向我们表达了她的决定。”

“和我结婚?”

高纯怔怔发疑,以为听错。

“对,和你结婚!周欣向我们明确表示,她愿意和你结婚,愿意和你结为夫妻。”

刘律师把同意改成了愿意,而且把口气处理得坚决而又肯定。他想让高纯确信无疑──这不是童话,不是幻想,这位年轻美貌的画家,已经订下了自己的终身。她已下定决心,要嫁给一个病入膏肓的残疾青年,要为这个也许永远都不能自理的男人,奉献终身!

但高纯的态度却是刘律师没有想到的,当高纯从懵懂中明白过来,苍白的面孔立刻变得通红通红:“不,我不结婚,我没想结婚,我从没说过我要结婚,她有男朋友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律师想安抚高纯的慌张,他说:“对,她有男朋友,但她是一个有爱心的女孩,她不想让你一个人忍受病痛的折磨,她想帮助你,她想让你健康的活着。现在,要想让你好好地活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和你结婚。”

高纯摇头,他的声音与他的躯壳同样虚弱:“不!我不结婚,我一辈子都不想结婚!”

方圆把手放在高纯的肩头,想要制止他的自弃和绝望。他显然从高纯的脸上,看懂了刘律师不可能看懂的表情,因为刘律师并不知道,高纯的心中,还深藏着另一个女人。

方圆说:“高纯,你听我说,你必须明白,周欣要和你结婚,是因为她的爱心,而你和她结婚,是为了你的生命。生命比一切都重要,只要活着,一切才有意义。没有了生命,一切是零!”

轮椅上的高纯枯容带雨,口中的语言哽咽不清:“我没想还能继续活着,我这样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

“可你必须活着!”方圆的手在高纯肩头增加了力量:“你必须活着,为了你妈妈,也为了你爸爸,为了你爸爸留下的遗愿,也为了你心里想着的人!你心里还有想着的人吗,还有吗,啊?”

高纯眼泪闪动,不自主地点头,方圆也就点头:“好,那你就必

须活着!那你就感谢周欣!”

刘律师抓紧时机插话进来:“你必须马上和周欣履行结婚的法律手续,因为你的病再也不能拖延下去,早一天治疗就多一线希望。你应当,也完全可以,依法拿回属于你的一切!”

方圆双手依然抓住高纯的肩膀没有松开。也许高纯从来没见过方圆也能如此激动:“兄弟,你父母都不在了,我就算你的大哥啦!今天我就替你做主吧!这事就这样了!也只能这样了,你别无选择!”

高纯双目圆睁,盯着方圆,不知是惊慌还是恐惧。他被“你别无选择”这样的词句,压迫得手足无措。他无法点头也无法摇头,在两位年长于他的健康正常的男人面前,他感觉自己无比渺小!完全无助!也许那一刻方圆真的就是他的兄长,他的家长,他必须放弃选择,接受他们的安排!他们的安排就是命运的安排,他只能听天由命!

同样难以接受这个选择的,还有谷子。

谷子和周欣的争吵爆发在他家的客厅。谷子的客厅也是谷子的画室,简陋得几乎没有任何装修,幸而空间足够,装得下谷子激烈的吼声。

“我不相信你别无选择!现在他的朋友,他的律师、你、我,我们都在帮他,我们已经尽到了责任,你没有必要再去以身相许!什么事如果做的过分,反而会让外人怀疑你到底是什么动机!”

谷子质疑的矛头,已经指向周欣的人格,周欣当然要以直截了当的反诘,做出愤怒的回应。

“哪些外人?是你吗,你怀疑我有什么动机?”

“我可以相信你的动机,但别人也会相信吗?现在人人都知道,高纯马上就要继承一大笔财产了,你在这个时候不管他是瘸还是瘫,这么上赶着要嫁给他,你说大家会怀疑你有什么动机!”

“我不问别人,我只问你!你说我有什么动机?”

周欣的厉声喝问让屋里的气氛坏到临界,谷子克制了自己的声音,他不想与周欣彼此伤害撕破脸皮。他忍了又忍没有回嘴,周欣当然看出他的克制和郁闷。

周欣也克制住了,她走到客厅的窗前,想停止争吵。谷子也掏出烟抽,踱到一边镇定自己。半根烟还没抽完,谷子的腰忽然被周欣从背后抱住。

“谷子,原谅我。让我再抱你一次吧。”

周欣的贴身相拥,让谷子一下软了,他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说:“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别再冲动了,别再走火入魔了。你把你自己搭进去就能救他了吗?你救不了他还害了你自己,你这样值得吗?”

周欣抱着谷子,她能感觉出谷子的声音发自肺腑。但她自己的感受,也同样真实。她说:“谷子,我知道,我这样做伤害了你,我对不起你谷子,可我必须请你原谅。高纯为了我落了残疾,我不能看着他快死了还无动于衷,只要还有一点希望,我就必须救他!我救他就是救我自己,如果他这样死了,我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谷子转过身来,抓住周欣:“可你想过我吗?你安生了,你想过我吗?我这一辈子,怎么安生!”

周欣后退一步,离开谷子,她的泪水双流,声音哽咽:“你失去的,是感情,而他失去的是他自己,是他的命!”

在“命”这个字眼面前,谷子的情感挫伤似乎立刻显得无足轻重。这时门铃响了,两人脸色悲戚,不及调整,谁也没去开门。刚刚从老家回来不久的阿姨从卧房跑出,把门打开,把到访的刘律师和方圆带进了客厅。

四人彼此相对,沉默少时,刘律师闷闷地开口,他简短的话语悬绕在客厅的穹顶,犹如经久不散的空谷回音。

“他同意了。”

回音之后,死一样寂静。似乎因为周欣沉默,谁也不便多出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