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纯回到了车库。

他从挎包里变魔术似的拿出了两万块钱,扔在了金葵的铺上。

“你怎么有这么多钱?”金葵看得吃惊,高纯答非所问:“我说过,我要挣钱让你去考舞蹈学院……”话未说完金葵已经感动地从铺上跃起把他抱住:“你不生气了吗……”

但高纯却转开了身子,他推开金葵,说道:“我会履行对你的承诺。这钱你拿去,去上学吧。上本科也好,上大专也好,上进修班也好,看你的本事吧,不论你学多少年,我会一直供你,到你毕业。”

金葵眼圈红了,再次扑上来抱住高纯:“不,我们一起去考,我不想和你分开。”

高纯鼻子也像患了伤风:“我相信我的眼睛,你要真和那个男人什么事都没有的话,为什么要对我撒谎?”

金葵哭道:“我撒谎是因为我怕你心眼小,我怕你生气,我怕解释不清楚你生气。”

高纯眼圈也红了:“对,我生气,我看到你和别人,你们那种样子,我受不了!任何人做了错事我都可以原谅,我自己做了错事我也可以原谅,可我就是原谅不了你。你在我心里太完美了,所以你们那样子我受不了!”

金葵抱着高纯不放手:“那个人是我爸爸带来的,是我爸给我介绍的对象。”

高纯背对着金葵,有些吃惊:“你爸爸,你爸爸来了?”

金葵说:“我绝不骗你,我爸陪那个姓杨的一起来的。他让我和那姓杨的……”

高纯说:“那姓杨的也是台湾人?”

金葵说:“不是,就是我们云朗人,开公司的,特别有钱。”

高纯头也不回,说:“那个姓杨的,有钱!有风度。能帮助你们家的生意,你为什么不随了你爸的愿呢?你爸爸妈妈把你养这么大了,现在该是你回报他们的时候了。”

金葵抱着高纯的腰身,把脸贴在高纯的背上,她说:“我爸我妈把我养大,我肯定要回报他们。但不是现在。现在我要学习舞蹈!我要按照我自己的心愿,选择我爱的人。”

高纯转身把金葵拉向自己,他抱住了这个女孩。“我们从小……都立过一个誓言,”他说:“为了跳舞,可以放弃一切。”

金葵说:“现在,我要立下另一个誓言,为了我们不再分开,我可以放弃跳舞!”

他们紧紧拥抱,高纯也喃喃发誓:“我一定会挣到很多钱的,我们都不放弃,我们一起跳舞,我们一起去考舞蹈学院。”

山盟海誓之后,两人都安静下来。这天夜里他们了无睡意,盘腿坐在铺上,讨论光明的未来。铺上摆着那两捆簇新的钞票,但金葵的目光,却紧紧盯住高纯手中一张女人的照片。

“这不是……这不是那个女的吗?”金葵问:“她不是我们俱乐部的那个客人吗。”

高纯说:“对。”

金葵问:“那个老板让你跟踪的人,就是她?”

高纯说:“对,就是她!”

金葵惊疑:“为什么要跟踪她?”

高纯说:“她是陆老板新聘的助理,也就是他的私人秘书。”

金葵问:“他要跟踪他的秘书?”

高纯说:“这是他新招的秘书,他说公司对重要岗位的职员都要严格考察。不光考察工作能力,还要考察忠诚度;不光考察职业表现,还要考察八小时以外的私人交往,就怕是竞争对手派进来的商业间谍。”

金葵问:“你这样跟踪一个年轻女孩,不违法吗?你又不是公安民警,你有权跟踪人家吗?”

高纯说:“我干的这叫私人侦探,虽说不合法,但也不至于犯法吧。我又不干涉人家行动自由,又不钻到人家卧室里去,顶多算是娱乐杂志的狗仔队吧。娱乐杂志刺探明星隐私是为了挣钱,陆老板考察秘书是为了公司的安全,也是在商言商吧。”

金葵问:“商业竞争真有这么厉害?”

高纯说:“也许当了老板的人,想法就都变古怪了。他花了那么高的薪酬请来这个女孩,既不懂公司业务,也不是学文秘管理的,她是学美术的,是一个画家。”

金葵更想不通了:“画家?画家为什么要去公司当秘书?”

高纯说:“可能当秘书挣钱多吧。”

金葵问:“当秘书挣钱多吗?”

高纯说:“陆老板给她的工资应该不会少吧,陆老板还买了一套公寓给她住。在中国搞艺术,最富的和最穷的都是画家。有名的画家一幅画能卖上千万,没名的画家比咱们跳舞的还狼狈呢,想挣出一套公寓不得猴年马月了。”

金葵马上疑心到别处去了:“刚招的秘书就给她买公寓,她是助理呀还是小蜜呀?”

高纯还是比较单纯,单纯似乎就是糊涂:“助理就是秘……噢,你说那个呀。不会吧,陆老板挺正派的,而且周欣怎么也是搞艺术的,你干吗把人家都想那么坏呀。”

金葵没再争辩,但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未被说服。

高纯去找劲舞团的头头辞职,是由金葵陪着一起去的。金葵比高纯嘴巴利索,所以执意前来帮腔。

对于高纯的请辞,劲舞团的头头颇为不解:“这才干了几天呀就不干了。”头头皱着眉毛,不解中还有几分不悦:“过几天就演出了,你这时候辞职我可决定不了。”

高纯果真口齿不灵,幸有金葵从旁使劲:“他现在手受伤了反正也参加不了演出了,正好找了个别的工作,所以……”

高纯和金葵还没坐稳屁股,头头就要出门,他们只能跟着他一起出来,话题从楼里一直延续到院里。

头头问:“找什么工作了?”

他们当然没有透露私人侦探这事,而开出租在艺术圈里的人听来,毕竟也不太风光,于是在头头面前含糊其辞,好歹总算把辞职的事情谈好。两人走出劲舞团大门,瞻前顾后确信无人注意,才一溜烟地奔了出租汽车公司。

他们到出租汽车公司来,是来谈调班的事情。公司负责人对高纯屡次要求调换班次,似乎已经失去耐心。

“你才来几天呀都换几次班啦,一会儿白班一会儿夜班,你再这么折腾我看咱们就算了,我们跟你搭不起精神。”

高纯低声下气:“这次就定了,以后保证不换班了。而且这次是全班呀,公司不是鼓励司机上全班吗。”

负责人一边做着登记一边找出车钥匙,然后不耐烦地带着高纯金葵向停车场走去。他说:“上全班你们挣得也多呀,个人,企业,国家三满意,当然鼓励呀。”到了停车场高纯和金葵打开车门,负责人又说:“哎,她是你女朋友吧?公司有规定啊,载客的时候不能让亲戚朋友坐顺风车啊,要是有乘客投诉,咱们可该咋办咋办。”

金葵刚想顶嘴,高纯已经诺诺连声:“行,行,我知道,我知道。”

他们上了车子,高纯当着公司头头的面,自觉地把空车的标志牌按了下来。

他把出租车开出公司,带着金葵先去商场,在摄像器材的柜台前买下了一只照相机,接下来又去买了一只手机。金葵惶顾左右,表情有些不安,因为这只手机和那只照相机一样,都是跟踪要用的“特务器材”。

在手机柜台旁边的照明器材柜台前,高纯又挑了一只小巧的手电筒,又买了一只挎包,将照相机、手机和手电筒都装进挎包后,两人看看左右,似乎都有些做贼的感觉。

他们往楼下走去,金葵低声问了一句:“你真要干呀?”

高纯没有回答,站下转身,用沉默安慰金葵。少顷,他拉了金葵的一只手,说:“走,还没买咱们自己的东西呢。”

金葵不解,高纯拉着她向前走去。他们在饰品柜台停下脚步,柜台里的珠宝冰清玉洁,高纯挑了一只心形琉璃戴在金葵颈上,雪白的皮肤衬着琉璃的碧绿,让镜中的金葵大放异彩。

他们又去服装柜台挑了一条白纱长裙,金葵穿了性感飘逸。他们随后光顾的是箱包柜台,金葵的目光被一只精巧的女包吸引住了,高纯于是问她:你喜欢?金葵马上摇头:倒是挺好看的,那个台湾人就送了我一个这样的包。高纯不悦:怎么又想起台湾人了,睹物思人呀?金葵嗔道:瞧你,什么醋都吃。高纯的确认了真:多少钱,咱们买了!金葵按住高纯掏钱的手:不要不要,别再乱花钱了。高纯执意掏钱:过些天你要过生日了,就买了做你生日礼物吧。金葵还是把钱按着:你不是刚送我项坠和裙子了吗,已经够了。高纯说:送项坠是另一个意思。金葵说:什么意思?高纯说:自己想去。他还是往外掏钱,金葵再次按住:真的别买了,省下钱咱们买两双跳舞的鞋吧。

高纯一下没听懂似的:鞋?

整个北京大概只有一家专营舞蹈用品的商店,那商店就在劲舞团的大院不远。金葵和高纯掉头回去,反正有车倒也方便。金葵在这里买了一男一女两双舞鞋,还盯上了货架上挂着的一块红色绸巾……当天晚上,高纯坐在铺上研读照相机的说明书,对照着摆弄相机的各处机关。金葵就在灯下展开了那块红绸方巾,用金色的细线在红绸的一角绣了两颗相依的心瓣……

当清晨第一道阳光投进车库上方的窗口,金葵将绣好的方巾系在高纯干净的额头,他们在晨光的朦胧中翩翩起舞,舞起那曲行云流水的“冰火之恋”。高纯红色的头巾和金葵白色的裙摆,在旋转之中此起彼伏,如冰火相融一般难解难分。

他们的舞蹈被不客气的推门声凭空打断,他们喘息着看到方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方圆是来找高纯的,几句话下来,高纯和金葵就知道他在演出公司的那个打算,算是黄了。

“演出公司你不去了?”高纯问,“怎么又想去我们劲舞团了?”

方圆说:“演出公司的刘总本来一直拉我去的,可我真去找他了,他自己倒辞职了。高纯你跟你们团哪个头头熟给我引见一下,我做演出策划,演出营销不说多牛掰,至少经验还可以吧。你给我引见一下我自己去谈,谈成谈不成不用你管。”

高纯和金葵对视一眼,表情似是爱莫能助,金葵说:“他跟演出公司那个刘总的情况差不太多,他也辞了。”

方圆大为意外:“哟,怎么你也辞了,为什么,是你们团把你炒了吧?”

还是金葵代替回答:“不是,真是他自己辞的,他嫌在歌舞团上班钱太少了,非要辞职当什么侦探去,老方你说他干这个能行吗?”

方圆的表情岂止是意外了,简直就是吓了一跳,“侦探?”他上下打量高纯:“最近看什么悬疑小说了吧,福尔摩斯?”

金葵说:“是有个老板让他干的。老方你听说过私人侦探这行吗,干这行违法不违法呀?”

高纯抢着自己回答:“违什么法了,不是告诉你不违法吗。”

方圆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摸着头皮模棱两可:“你怎么想干这个了?私人侦探呢,违法不违法的……至少不合法吧。”

高纯争辩:“怎么不合法了,顶多就算狗仔队呗,我又没……”

金葵打断高纯:“你听老方说,你听老方说。”

方圆说下去:“我过去当过警察,我知道,私人侦探干的事,实际上就是行使侦查权了。侦查权按法律规定只有公安机关可以行使,任何其他组织和个人都不能行使。”

金葵马上对高纯表示:“你看,我说有问题嘛。”

高纯依然强词夺理:“我这不叫侦查,我这叫调查……”

金葵有点着急了:“调查侦查还不一样吗,违法的事咱们凭什么……”

方圆看金葵着急上火,随即又加以缓解:“不过私家侦探这种行业也不是出现一年两年了,应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吧。也就是说虽然并不合法,但也没有触犯刑律,问题是,”他把目光移向高纯:“你会吗?私人侦探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干得了的。”

高纯眨眼,说:“怎么干,你会?”

方圆瞪眼:“我干过警察我当然会。”

金葵的担忧此时又变成了好奇:“侦探难吗?不就是跟在人家后面看看人家都去哪了,都干什么了。还有什么?”

方圆笑道:“要不说你们什么都不懂呢。你们说的这叫跟踪,跟踪就叫外线侦查。光外线侦查这一项,学问可就太多了,既不能把对象跟丢,也不能暴露自己,这里头的讲究可太多了。”

金葵白眼高纯:“不跟丢倒好办,可要是既不能跟丢又不能让人家看出来,这么难的活儿他肯定干不了。”

方圆有几分得意:“那是啊,比如说,人家在你们家外面的马路上走,我问你,你怎么跟?”

高纯答:“我隔他远点,在后面跟。”

方圆:“在后面跟,你以为你答对了是吧,告诉你,错了!不太宽的马路,尽量在街对面跟。被跟的人一般只注意后面的尾巴,而忽略马路对面的眼睛。在马路对面,你跟他平行走都没问题。”

高纯:“他要是过街呢,我再过去?”

方圆深谙此道地白乎着:“不能马上过去呀,你要看他过街干什么,是进商店,还是拐弯,还是坐公共汽车。他要上公共汽车你千万别和他上一个门,总之尽量别跟他打照面。还得注意,有的犯罪嫌疑人……啊不,有的被跟踪对象专门利用上公共汽车,上地铁的机会测梢,你这时候就要格外小心了……”

金葵插嘴:“什么叫测梢啊?”

方圆被无端打断,有点不爽:“测梢就是检验一下后面是不是有尾巴。你好好听着!一般车来了他先不上,看左右的反应,车门快关的时候他忽然上去,你要紧跟着上去,他一下就看出来了。”

金葵和高纯都听得目瞪口呆。

方圆继续白乎:“测梢的招儿多了,比如他走着走着忽然蹲下来系鞋带,这十有八九就是测梢,可以借机环顾身后啊;还有,走着走着突然掉头往回走,看后面人的表情是不是一下慌乱不自然了;还有,走着走着快到拐弯的地方忽然紧跑几步拐过去,你要是也跑着追过去那可就犯傻了,他可能正站在刚拐过来的地方看你哪;还有,她要是女的,只要她掏出小镜子给自己补补妆什么的,那肯定就是通过小镜子往后面看哪;他要是站在商店外面看橱窗,可能也是要通过玻璃的反光往周围观察。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里面的学问多了去了!”

高纯和金葵面面相觑,对方圆已经佩服至极。

方圆笑笑:“你慢慢体会去吧。”然后收了笑,又说:“哎,我说得还是公安跟踪,你这私家侦探就更得小心了。你的老板给你什么原则呀,是宁丢勿暴,还是宁暴勿丢啊?”

高纯没明白:“什么?宁什么……”

方圆不耐烦:“盯梢总得有个原则嘛!宁丢勿暴,就是宁可丢了梢,也不能暴露,不能让梢知道他被人盯上了;宁暴勿丢就是不管梢知道不知道,就是死盯!怎么也不能让他甩了梢!”

高纯说:“老板让我死跟,她走到哪我跟到哪。”

方圆点头:“哦,那就是宁暴勿丢。”

高纯又说:“老板还说绝不能让她发现我,她要是知道我在跟她,我这饭碗就算砸了,老板肯定就不能再用我跟了。”

方圆又点头:“啊,那就是宁丢勿暴……到底是什么呀?”见高纯张口结舌,方圆语重心长:“不过我劝你,还是宁丢勿暴的好。你是私家侦探,干这事总不能像公安局那么理直气壮吧,跟丢了老板总能体谅,可你要暴露了,砸饭碗还是小事,弄不好连自己小命都得搭进去,得不偿失。”

金葵吓了一跳:“什么,暴露了就怎么了,暴露了有什么危险吗?”

高纯安慰金葵:“没事,被跟踪的反正是个女的,就算让她知道了,她也不会拎块砖头找我来。”

方圆说:“哎,那可说不准,关键你并不知道老板让你跟她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金葵似乎早就洞悉奸情,向方圆揭发:“估计那人就是老板的小蜜,老板就想知道她都有什么社会关系。表面说是怕她品行不端,或者是什么竞争对**进来的商业间谍,其实我觉得这女孩不像间谍倒像二奶。”

方圆做惊恐状,转脸直问高纯:“啊?是这样吗,你是替老板跟踪他的小情儿呀?”

高纯白了金葵一眼:“你有什么证据说人家是二奶呀。”

金葵理直气壮:“我没有证据!但我是女人,我有女人的直觉。一个秘书,刚招进公司就送两万块钱的健身卡,还送上百万的房子,这是秘书吗!她是学美术的,不去好好搞她的艺术而要去给人家去当什么秘书,不是让钱搞定了怎么可能。”

方圆一脸严肃,正告高纯:“要这么个情况的话,那你更得宁丢勿暴啦。现在这个世界,能不惜一切动刀子杀人的就两个字,一个是钱,一个是情。她是商业间谍也好,老板情妇也罢,一旦发现你在侦察她,让她露馅,那她跟你之间,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了。前一阵北京有个私人侦探就让人活活打死了,结果……”

高纯怔住,金葵叫起来:“打死了?真的假的,你听谁说的?”

方圆言之凿凿,看来并非危言耸听:“报纸都登过呀,电视台也播过,行凶的两个人也让公安抓了,法院也判了。就算判了死刑,也救不回高纯一命啊。”

金葵尖叫:“老方你这臭嘴,呸呸呸!打死的人又不是高纯!”

方圆仍未收住:“我就说这意思。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不能发生,凡事自己小心没错。你别忘了私人侦探就是孤军作战,而且是搅进一个你也搞不清胜负强弱的险局,反正凶多吉少吧。这话你们听不听两便,当我吓唬你们也行。”

金葵无话可说,她心神不宁地看一眼高纯,高纯在那一刻也面如土色。

第一个早上,天刚刚放亮,高纯的出租车出现在一座公寓楼的楼外,他在一个视野无碍的角落,盯住了这座楼房的出口。

早上八点整,周欣在这幢公寓楼的门口现身。高纯紧张起来,启动引擎,看周欣走到街边,搭上了一辆出租汽车匆匆离去,他才犹豫着从角落里姗姗亮出自己的车子。

第一天的心情不免紧张,高纯不断提醒自己别跟太近,他知道老方说得没错,宁丢勿暴是这个差事唯一的原则。

前方的出租车左拐右拐,中途未做任何逗留,直达位于市中心的东方大厦。东方大厦的十八楼,就是陆子强公司的住所。周欣在大厦门口下车,在高纯远远的监视之下,走进大厦的正门。

高纯把车停在大厦楼外的停车场里,在车上熬过了漫长的一个上午。中午他刚刚下车到街边的小商亭里买了矿泉水和面包,就接到了陆子强打来的电话。他抱着水瓶和面包刚刚跑回停车场,就看见周欣出现在大厦的门口,等高纯手忙脚乱地开出自己的车子,周欣乘坐的出租车已经汇入了大路上的滚滚车流。

二十分钟后,出租车进入一条小路。路边一个无门的大院,院内一座水泥的大屋,周欣在大屋的门口下车进门之后,高纯的车子才从院墙的豁口缓缓划过。大屋简朴的外观在视线中划过的瞬间,并未留给高纯太深的印象。他把车子在对面停好,目光穿过这个闹中取静的院落,才看到大屋的门边,一块边缘残缺的铜牌格外显目,他用相机的长焦调近铜牌,上面用火烧出的字迹敦厚古拙。

─—独木画坊

高纯拍下了这块招牌,拍下了整座水泥大屋,还拍下了院子所在的街区路景,然后,他开始吃午饭。水和面包很快下肚,靠这顿饭一直捱到傍晚,周欣才从大屋走出。陪她一起出来的还有几个衣衫落拓的男子,有秃瓢有长发还有扎小辫的,造型不羁摆明就是一群艺术家。唯一一位衣衫周正的,大约二十八九的精壮年龄,两腮的胡须也显得不修边幅。

画家们在院子豁口分手告别做鸟兽散,周欣也和那位蓄了胡须的青年画家同车走了。高纯经过一天的跟踪蹲守,不知是倦了还是镇定下来了,他的车子远远地跟在后面,看上去已经从容不迫。

行之不远,他看到前面的出租车在一家小餐厅的门前停下,周欣和青年画家下车进去找了个临窗的座位共进晚餐。高纯拍了他们进门及入座的几张照片,放下相机才觉出饥渴交加,环顾周围并无买食物饮料之处,只好在车中耐心熬着。不时有人过来敲窗要求打车,高纯一边指着按倒的空车灯解释,一边盯着餐厅窗内周欣的动静。周欣吃完饭又和她的同伴聊了一会儿,看上去是在讨论什么。

晚上九点半钟,周欣饭毕回到所住的公寓,而同车的青年画家则继续前行。高纯没有再跟,他拨了陆子强的手机汇报了情况。总算顺利,第一天的任务到此结束。

高纯回到住处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吃完金葵泡的两碗方便面,他仰天躺在铺上,脑子还在反刍白天的每个情景。这一天仿佛比跳舞还累,高纯这才体会到干“侦探”这行,神经必须高度紧张,看去简单实则不易。金葵帮他递了一块湿毛巾擦脸,看上去比他还要操心,问道:

“怎么样啊今天,没出什么事吧?”

一连数日,高纯每天照例早早等在周欣的公寓门口,开始一天的秘密勾当。周欣早上一般准时上班,偶尔在公司呆到傍晚,多数午饭之后即下班回家。一周之内她逛了一次商店,去了三次画坊。逛商店主要是买颜料和油画专用的刮刀之类,还买了些口服液之类的营养品。去画坊也是和那些画家们碰头闲谈,大凡日落即散。有时她一人乘出租车独自回家,有时则与那位青年画家同车而返。除了跟踪周欣进入商场近身察看她购买的物品外,高纯大都仅是跟到地方,守在一边,并不深入,切实执行了宁丢勿暴的跟踪原则。

在这一周当中,高纯和陆子强接过一次头。接头的时间地点按陆子强的安排,选在夜深人静的一条偏僻小路。确切地说,是在这条小路上停泊着的一辆奔驰轿车里。除了周欣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之外,陆子强对周欣买了什么东西,花了多少钱,同样十分关心,都做了详细盘问。陆子强让高纯继续跟,别走神,要真发现了什么重要情况,原来许诺给高纯的报酬还可以调整,还可以增加。

在与陆子强接头汇报的这天晚上,高纯和方圆金葵一起,在一家通宵营业的小餐厅里吃了夜宵,话题自然又介入到高纯的这份差事。对于陆子强的许诺,金葵将信将疑。方圆喝了点酒,脸上有些醉意,不知是酒后真言,还是胡言乱语。

“现在我看出来了,很可能还真让金葵言中了,这女助理八成就是那姓陆的小情人。不然不至于半夜三更还约你去听汇报,还要给你加钱,肯定就是男女的事。”

金葵推高纯:“你看我说嘛!”

高纯倒是淡淡的:“男女的事有什么,我只管查行踪,管他什么事呢。”

方圆怂恿:“这种事要想多挣钱,就得不断暴猛料,没有猛料姓陆的不会有兴趣掏钱的。”

高纯问:“什么叫猛料?”

方圆说:“猛料,就是得让那姓周的女孩跟另一个男人……啊,跟另一个男人,得搞出点来往什么的,啊。”

高纯没听明白:“让她跟哪个男人,来往什么?”

方圆着急地:“你怎么那么笨!比如,你发现这个周欣跟什么人到什么地方幽会去了,幽会的时候又有点什么亲密动作了……”

高纯傻乎乎地:“怎么算亲密动作?”

方圆怔一下,说:“亲密动作都不懂!”他冲金葵说道:“要不咱俩示范一下给他看看?”

金葵也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嗔斥方圆:“怎么那么讨厌啊你。”

方圆笑道:“就这意思呗他还非问。”

高纯多少明白过来:“她没跟谁幽会啊。没跟谁亲密动作啊。”

方圆启发:“她没接触过任何男的?”

高纯说:“就是那帮画家啊。”顿了一下,又说:“那些画家当中,倒有一个年轻点的,对周欣好像挺关照的,好几次送她回家。不过动作挺正常的呀。”

方圆再启发:“正常你也得编点不正常的出来呀。反正老板养情人这种事也不是什么好事,你胡暴一通也对社会无害,让他们没事自己闹腾去呗。有一你就说二,有二呢,你就说三道四。有树就有风,有人就有影嘛,要不怎么叫暴料呢。”

高纯摇头:“可连一都没有,怎么说三道四啊。”

方圆恨铁不成钢地:“你这人,你不是想挣钱吗,你不是想跳舞吗,你不是想和金葵一起去考北京舞蹈学院吗!你们钱够啦?”

高纯与金葵对视一眼,没话。

夜宵之后,各奔东西,高纯和金葵开车回家。路上,金葵说:“你别听老方的,我真的不想让你再干这种事了。你就是不暴料,将来万一那女的知道你跟踪她,找个人报复你一下,你躲都躲不及。万一雇人卸你一条胳膊卸你一条腿你说我找谁哭去……”

高纯有些心烦地打断她:“我知道。”

两人回到车库。上床之前,金葵又说:“要不咱们不去考舞院了,咱们俩去考个歌舞团吧,考个团不也能跳舞吗。或者咱们好好练练冰火之恋,到时候自己联系个电视台,帮咱们报名参加全国电视舞蹈大赛去。条条大陆通罗马,这事我都想好久了……”

高纯白她一眼:“你别自恋了,冰火之恋也就咱俩喜欢,连劲舞团都看不上,就别说到全国参赛去了。”

金葵说:“谁说劲舞团不喜欢呀,咱们考试那天那些老师不都鼓掌了吗,不都说不错吗。”

高纯说:“要真觉得不错干吗不把咱们都要下来,干吗只要我一个。”

金葵语塞:“他们……他们不是主要选男的吗,女的只要两个……”

高纯说:“所以他们看上的是人,不是冰火之恋!”

金葵瞪眼:“你不就是说看上你了没看上我吗。”

高纯说:“我是说冰火之恋。冰火之恋只是咱们自己的宝贝,咱们跳的久了,对它有了特殊的感情,咱们自己得清楚!”

两人像是吵了架,金葵的委屈挂在脸上,不知是因为高纯声音过大,还是他贬低了冰火之恋,伤及金葵自尊。她抖着声音问道:“冰火之恋你不喜欢了吗?”

高纯说:我喜欢是因为这个舞蹈让我喜欢上你了。可别人不一定都跟我一样。”

金葵委屈极了:“不,它感动过很多人,包括我。我第一次跳它的时候,就爱上它了。它让我相信这世界上真的会有那种特别干净,特别纯洁,特别热烈的爱情。这段冰火之恋,让我想要这种爱情。”

高纯躺在**,没再争吵:“也许我们都还年轻,冰火之恋能满足我们对爱情的想象。可我们总得长大,成人的世界,太现实了。”

金葵说:“所以,你就想按老方说得那样干吗,编些有风没影的事去骗老板的钱?”

高纯翻过身去,没精打采地回了一句:“睡觉吧。”停了一下,又说:“我不会这样干的。”

金葵稍稍安心,她小心探问了一句:“那,明天早上,咱们还练吗?”

曙光初照,空气清新。高纯的额头上,扎起了红色的绸巾,金葵亭亭玉立,一袭雪白的长裙,冰火之恋的音乐从录音机中放送出来。又一个舞者的清晨,他们在缠绵多情的舞蹈中,陪伴着墙上的太阳由冷变暖,由青变红。

当太阳由红变黄,由黄变白的时刻,周欣乘坐的出租车驶离公寓,高纯的车子从角落开出,跟得从从容容。

上午,周欣与陆子强并肩走出东方大厦,乘坐陆子强的轿车一同离开。高纯驾车跟在后面,用手机拨了陆子强的电话。他小心地请示陆子强:“你们在一起,我还跟吗?”陆子强在电话里的声音坦然如常,即便周欣在侧,谅也不会听出疑点。

“你的工作照常干,你别管领导在不在,啊!”

高纯当然听得明白,应了一声:“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两辆车若即若离,拉开间距,穿越长街短巷,从北京的东面出了城区。

奔驰轿车行驶的方向,是城郊的游艇码头。一小时后,陆子强和周欣在码头上下了车子,被等在这里的几个属下引领着,登上了一艘漂亮的游艇。他们在游艇的甲板上与几个宾客握手寒暄,其状甚欢。唯有周欣一人不苟言笑,勉强敷衍。高纯看得出来,在这艘游艇上将要进行的,大概是一场商务会谈。

主宾相见之后,鱼贯进入客舱,游艇随即起锚离岸,向远处开阔的水域驶去。高纯把车停在码头外面,歪在座上打熬时间。

正午时分,游艇返航,主宾谈笑风生地离艇上岸,分乘四五辆车子离开码头。周欣依然和陆子强乘坐那辆奔驰,慢悠悠地走在最后,仿佛故意给高纯留出跟上来的时间。

途中,陆子强和周欣在一家路边的酒楼里共进了午餐。高纯则在酒楼门外的车上,用早上从家里带出来的一瓶矿泉水和一只面包,潦草果腹。饭后,周欣又陪陆子强去了郊外的高尔夫球场。因为未载客的出租车不被球场准入,所以高纯就把车子停在外面一条岔路的路口。三个小时之后,太阳西斜,这一男一女才从高尔夫球场出来,返回市区。周欣在市区的一个路口下车,换乘出租车拐向另一条道路。留在奔驰车上的陆子强目视着高纯驾驶的车子从自己身后超过,看着他闪着拐弯灯紧追上去,才缓缓踩下油门,向相反的方向开走。

周欣去的地方,是一座高纯叫不出名字的大厦,她在这座大厦的一个茶座里,与几个画家会合。天黑下来的时候,高纯跟在画家们的身后走出了这座大厦。那位青年画家还在和同伴们争论着什么,一起走到街边去等出租汽车。高纯连忙跑向路边,这时他看到一辆印着公安执法字样的拖车,正将他的车子从停靠的路边拖走。

高纯追上去喊了一声,但为时已晚,拖车已经拖着他的车子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