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是在高纯搬进三号院的三天后,才登门看望高纯的,傍晚才走。周欣送完方圆,穿过垂花门,绕过抄手廊,再从正房过厅进入后院。一到夜晚,仁里胡同三号院总是变得更加幽深,甚至有几分幽怨。周欣就像这座没有人气的宅院中唯一的生机,在静无一声的庭院中逶迤穿过。高纯死气沉沉地躺在**,无论周欣进进出出,都听不见他的任何声音。

周欣关上了卧房南面的窗户,挡住了来自花园的劲风。她帮助高纯脱下衣服,看到他颈上垂吊的心型琉璃,她再次劝道:“睡觉别戴这个了,这东西挺脆的,容易压坏,我帮你收起来吧,就放在那个柜子里,你想戴再戴。”高纯犹豫了一下,服从地摘了,看着周欣将那信物收好,转头又对他说了句:“躺下睡吧。”他便躺下,比较听话,比较配合。

卧室的灯关了,花园里的灯也关了。这间卧室与谷子的那间大屋相比,空间更加阔大,除了高纯睡的那张2乘2的双人床外,靠墙还放着一张很大的罗汉床。周欣没与高纯同榻,她就睡在了这张罗汉**,与高纯呼吸相闻。高纯是个瘫子,夫妻婚后从未有过肌肤之亲。周欣没有碰过高纯,高纯也没有碰过周欣,以往的同床而眠,只不过是个形式罢了。

早上,谷子来了,为周欣送来了一些锅铲盆罐之类的厨具。周欣刚刚迁居至此,生活必需的方方面面都不齐备。周欣需要尽快掌控这座院子,煤气水电都要熟悉,还要照顾卧床的高纯。高纯是残废,什么都做不了的,所以谷子早上送来的东西,谈不上雪中送炭,至少也算非常及时。

周欣说:“谢谢。”

谷子说:“不用。”

谷子来的时候,周欣正在厨房为高纯准备早饭,谷子就在一边打打下手,两人之间不谈感情心情,涉及的话题,只限生活方面的俗常琐碎。

谷子说:“你干吗不把你妈带过来和你们一起住呀?这样照顾你妈的阿姨也就可以跟过来了,也可以帮你照顾一下高纯。高纯现在离不开人,你以后就呆在家里不出门了吗?”

周欣洗着匙子,没说话。谷子又说:“昨天听老酸说,库里斯先生来传真了,咱们欧洲画展的事可能快成了,高纯这个样子,你走得了吗?”

周欣这才开口回应:“我可以给高纯再请个工人,我不能把我妈接到这儿来和高纯同吃同住。现在已经有人说闲话了,说我和高纯结婚这一着棋铤而走险,说我终于走成功了。”

谷子不相信地:“谁这么说呀,不会吧,你听谁说的?”

周欣神态平静,说:“反正有人说吧。这个时代就是这个逻辑,有人这么推测,也很正常。”

谷子说:“听拉拉蛄叫就别种庄稼了,让他们说去,你过你的。”

周欣说:“这个院子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属于高纯。我不会让我妈过来住这个院子,花高纯的钱。我妈的生活费保姆费我会自己负担的。等给高纯找到保姆,我就回画坊去,我画画挣钱,养得起我妈。”

谷子说:“高纯没有主动提出让你把你妈接过来吗?你现在毕竟是他的……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他也应该替你着想啊。”

周欣说:“他本来就是个孩子。腿坏了以后,情绪始终很低落,他现在还没有渡过心理上的挫折期呢,他不可能想得那么周全。”

谷子沉默了一下,突然上前,从背后抱住了周欣,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很难,我想帮你。”

周欣静静地让谷子抱了一会儿,然后脱身走到一边,擦干眼角的潮湿,用挤出的笑容看了谷子一眼,说:“谢谢。”

谷子没有再次向前,他靠在灶台旁边,有些气馁,哑声问道:“保姆要我帮你找吗?”

周欣摇摇头,说:“高纯让我把他以前的师傅请来了,那个人会开车,也熟悉高纯。这么个大院子,总得有人打理。另外还得再找个保姆,洗洗涮涮什么的,我托了方圆,高纯的师傅也答应帮我去找了。”

谷子说:“保姆一个月你们给多少钱啊,碰上合适的我也给你们介绍。”

周欣说:“我给我妈请的那个阿姨,一个月九百包吃住,大概这个价吧,有条件好的一千也行。高纯的师傅我给了两千块钱一个月,还包他一家三口的住宿。”

谷子说:“两千还包三个人的住,相当不错啦!”

周欣说:“他是高纯的师傅,家里也挺困难的。老婆又有病,女儿要上大学,而且我估计将来上大学治病这些事,高纯也不会不管的。”

谷子点头,说:“我早看出来了,你天生就是个CEO,理性、沉着,喜怒不形于色,你的管理才能好像与生俱来。”

周欣停下手里的活儿,发了会儿愣,半晌才自言自语地说:“我的理想其实只有一个,而且很小,那就是画画!”

早饭做好之后,谷子告辞走了。谷子走后不久,李师傅来了。

李师傅带来了他的全部家当,还有病妻小女一家三口。周欣把李师傅一家三口安顿在前院的倒座房里,倒座房大小四间,李师傅一家住了一间大房,大房隔壁是洗衣房兼储物房,再隔壁是厨房。还有一间小一些的,暂时空着。

这院子的气派,让小君和她的母亲惊讶不已,扒着垂花门朝里面东瞧西瞧,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李师傅知道高纯真的发了大财,虽也兴奋难抑,但他毕竟有男人的镇定,并且师以徒贵,模样很快便像这里的主人一般。他吩咐小君帮她母亲收拾好行李床铺,转脸对周欣表示要先去看看高纯。周欣就带李师傅去了后院,后院的卧室里,高纯还在昏睡,两人也没叫他,出了卧室穿过书房,进了一间阔大的餐厅。周欣说:“李师傅,保姆没请到之前,您多辛苦一点,我不在的时候高纯就托给您了。照顾病人您应该有经验,您对高纯……”周欣还没说完,李师傅插话打断:“小周啊,这事我想过,这工作任务还真不轻松,你看,我这边要照顾小君她妈妈,这边要照顾高纯,还有这么大个院子,活儿肯定干不完啊。小君要考大学了,我不能让她分心,我的身体也不是很好,所以我希望我每月的工资能不能再高一些,每月两千五,不知道行不行。你要怕高纯不同意,没事,我跟高纯去说。”

周欣显然没想到她真的成了一名管理者,哪怕只管一个人,也要面对通常难免的劳资纠纷。薪酬问题总是最先浮出的矛盾,让周欣一时判断失据,无以为准。她只是凭感觉点了一下头,在李师傅逼迫式的注视下,表态同意。

“好吧”,她说:“那就两千五包住,君君和您爱人的吃饭问题你们自己承担,可以吗?”

“……嗯,可以吧。”也许涉及到家人吃饭的问题,李师傅的回应有几分迟疑,但这事还是如此说定,双方的口头协议就此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