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傅是高纯的师傅,还当过高纯的老板,对金葵这样发号施令,于他倒也自然而然。金葵跟他走到卧室门口,高纯却在背后把她叫住。

“金葵,你留一下。”

李师傅又马上指示金葵:“你留下吧,我先到前边去。有什么事到前边找我。”

李师傅走了,屋里终于清静下来。金葵问高纯:“你不是说想泡个澡吗,怎么又不泡了?”

高纯皱眉:“我不愿意让李师傅给我脱衣服,多别扭啊。”

金葵想笑,却故作不解,一本正经地问道:“那别扭什么,李师傅又不是女的。”

高纯郁闷地叨咕一句:“不习惯。”便不多说了。金葵安慰他道:“我去买个新的热水器吧。现在就去买,晚上就能用了,晚上再泡,行吗?”

高纯抬头看她,眼里这才现出笑容。

那天下午金葵在离三号院不远的一家商场里,选购了一台可以即买即装的热水器。并且在付款之后真的当即带着工人师傅回家,安装在高纯的卫生间里。她没忘记把取钱用的存折和高纯的身份证及时放回柜子,然后及时把抽屉的钥匙还给高纯。高纯说:钥匙就放你身上吧,经常取钱经常用,放你身上方便。金葵说:还是你拿着吧,谁当家谁拿钥匙,古时候就这规矩。高纯说:当家的一般都是女人,你拿着吧。金葵说:这个家的女人又不是我。高纯注视她,良久,才说:这家里,现在就你一个女人。金葵不再说话,她把钥匙收在自己手心,手心里浸着滚热的汗水。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高纯的浴缸里重新注满了热水。独自把高纯抱进浴缸是件既吃力又快乐的事情,汗水和笑容一齐在脸上绽放,金葵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力量,终于找回了幸福的依据和生活的幻想。

高纯全身放松地躺在浴缸里,皮肤包裹着温水,身心得到了抚慰。金葵细细的十指,慢慢拢着他的头发,发液的泡沫在大理石吊灯的烘熨中,闪烁着五彩晶莹的光泽。浴室里的水气将灯光虚幻,两人的交谈如空谷回音。他们又说起了舞蹈,舞蹈如今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和这灯下的水气有点相像,虚无缥缈,似远又近。

金葵说:你的身材比例真好,天生就是跳舞的材料。金葵也许没有想到,关于舞蹈的任何话题,对此时的高纯都是一个刺激,好在高纯的回应还能心平气和,他问金葵:你有多久没练功了?金葵说:好久没练了,丢得差不多了。高纯说:你应该接着练啊。你应该把功恢复了,还是应该去考北舞院。北舞院……你不想考了吗?金葵说:我考北舞院,谁在这儿照顾你呀。高纯说:周欣可以照顾我呀。金葵说:周欣?周欣不是总要出差出国吗,她有她的事业呀。高纯说:可你也应该有你的事业呀,对你爸爸妈妈,对你自己,都好有个交待,你也不能一辈子在这儿照顾我呀。金葵说:怎么不能呀,你不愿意我照顾你呀?高纯停了半天,说:我只想你能找到你过去的理想,找到你一直要找的目标,那我心里才会好受。金葵把温水缓缓从高纯的发端淋下,她说:我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这就是两人之间的幸福,幸福就是彼此渴望听到的话语。流水的声音也变得欢快起来,代替了万语千言的交流。直到高纯被擦干身体,穿上松软的睡衣躺在**,金葵为他盖好被子,拉上窗帘,告辞要走的时候,他的脸色才重新沉闷起来。

“你要走吗?”他问。

“对呀,时间不早啦,你该睡啦。”

“你不能睡在这里吗?”他指着墙边的一只罗汉床:“你不能睡在那儿吗?”

“不能啊。”

“周欣不在。”

“我在这儿你老要说话,你该休息不好了。”

“我保证不说话还不行吗,你在这儿睡吧。你不在这儿我睡不着觉,真的。”

金葵犹豫一下,问高纯,又像问自己:“这样不好吧。”

“我是病人,我行动不方便呀,医院里有好多女孩照顾病人,都是睡在病房里的。”

金葵反复犹豫,终于说:“那我把被褥拿过来。”

高纯笑起来了,孩子似的:“好!你快去拿!”

金葵回小屋去搬自己的被褥,时间已经夜深人静,她却兴致勃勃地换了一身衣服,那衣服是她和高纯在一起时最常穿的一套,也是高纯最喜欢的一套。换衣服时她把兜里的东西转换口袋,那件黄花梨大柜的钥匙无意掉了出来,金葵拾起在灯下端详,仿佛这把钥匙是一个灵性的宝物,可以打开一切爱情之门。她把钥匙仔细地装在自己的钥匙环中,在一串大门二门厨房库房的钥匙当中,这一把显得最最触目。

金葵的被褥和枕头从小屋搬到了大屋,铺在了大屋东侧的那张罗汉**。高纯奇怪地看她,问道:你怎么把这身衣服穿上了,这么晚了你还要出门吗?金葵说:出门干吗,我随便穿穿,你不是最喜欢我穿这身吗,现在不喜欢了?高纯说:喜欢,当然喜欢,我做梦梦见你的时候,你一般都穿这身。金葵笑着把衣服脱了,说:可惜该睡觉了,明天再给你穿。

他们都知道,谁都睡不着的,但他们还是在各自的**躺了下来。在相隔一年之后,他们终于又躺在同一屋檐下,在数米之遥的两张**,目光相接,呼吸相闻。灯光尽都熄灭,但两人瞳仁中的莹光闪烁,却能彼此看得真切。高纯流泪了,他在黑暗中的抽泣把金葵重新拉到了他的床边,“你怎么了?”她没有开灯,她怕灯光会让高纯不安。她看到了高纯脸上的泪水,已经把消瘦的双颊打湿。

“你怎么了?”

“我,我不能让你这样……”高纯的倾诉断断续续,“你,你应该去跳舞,去考学……去奔你的事业,然后,然后,找个好男人结婚!我不应该让你留在这儿,守着我这个没用的人,我,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不能给你!”

金葵用手去擦高纯的眼泪,她说:“我不要你的东西,我只要守着你就行,考学和跳舞都不是我的理想了,我的理想就是你能治好病,能站起来,能跟着我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高纯止了泪水,他问:“离开这里,去哪里?”

“我们可以回云朗去!白天我们就去云朗艺校当老师,晚上就住在我们住过的那个小阁楼里。虽然我们都不老,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特别想落叶归根,回云朗老家去。”

“想你爸妈了?”

“我是想和你一起回去!我还记得你那个小阁楼的外面,有个大大的天台,那上面可以让我们随便跳舞!比咱们住的车库还大呢,‘冰火之恋’都能跳得开!”

“我们一起回去,去当艺校的老师,去住在那个小阁楼里,在上面跳舞,这就是你现在的理想?”

“对,这就是我现在的理想,最最简单的理想。”

“最最简单的理想,也是实现不了的理想。”

“怎么实现不了?我听老方说他认识一个中医,专治下肢瘫痪的,回头我就找他去。我相信总有一天你能站起来,总有一天你能自己从这里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