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账者言之切切,赖账者逃之夭夭,人群中鄙夷之词四起,犹如网上的板砖横飞:“谁呀,哪个专业的?”“有本事自己考啊,没钱还什么都想要。”“现在不都流行透支消费吗,人家国外也是借钱消费,挺正常的。”“透支消费是以完善的信用制度为前提的,咱们这儿净是这种赖账的谁还敢让你透支呀。”“西方国家也有恶意透支呀……”围观者各执己见,老师模样的男子也只能正面劝说:“这肯定不可能的,我们学校招生完全看分数,程序很严格的。至于她因为什么借了钱,你们的债务纠纷最好不要到学校来闹,你们可以上法院去起诉嘛,通过法律解决问题嘛,不要到学校里来闹……”

人群渐渐散去……

追账者虽然没有追到钱财,却已圆满完成任务。他们出了商贸大学的校门,站在街边,窃窃一笑,无声告别,做鸟兽散。

这场闹剧发生的当天下午,君君没有再去教室上课。她回到仁里胡同三号院自家的住处,当着目瞪口呆的一对父母,声泪俱下地号啕大哭。

李师傅的妻子也跟着哭了,两下就哭哑了喉咙……

女儿在校园里当众受辱,只有李师傅洞悉内幕。他对抱头痛哭的母女没有一句安慰,自己默默走出屋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站在倒座房的垂花门前,向后院的方向凝望了一眼,然后才走出了三号院高高的院门。

李师傅去的地方,还是胡同口的那家副食品店。他在副食店的公用电话上拨了一个号码,接下来便站在店外的街边抽烟。抽了五根烟后那辆黑色的轿车来了,和前几次同样,李师傅无声地上去,车子无声地开走。

车子将李师傅带到一座楼前,李师傅跟在那位寡言少语的孙姐身后上了电梯,在某层的一个房间见到了孙姐称之为蔡小姐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李师傅知道,就是孙姐的后台老板。李师傅还知道,她就是三号院原来的主人,就是高纯那位同父异母的姐姐。

和蔡小姐谈上了话,李师傅才有机会环顾四周,才看清这里像是一个做美容的小店。他不知道这间屋子其实只是这个高级美容会所里的一个单间,这种开在大厦里的美容会所一般只做熟客,也就是所谓“会员制”的,卖的就是这种安静、私密、无人相扰的专属空间。

房间里的美容师回避出去了,但孙姐没有回避,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听了那位涂了一头染发剂的蔡小姐与李师傅进行的交谈。

“商贸英语,挺不错的专业呀。”蔡小姐说:“是你替你女儿出的主意吧?学这专业出来找的工作,收入都高。”

李师傅站在屋子门边,没有说话。门是关紧了的,不怕隔墙有耳。

蔡小姐接着说:“那三万块钱即便算我送给你女儿的,你就连句谢谢都不说吗?”

李师傅木讷地点了下头,算是鞠躬,他说:“谢谢。”

“那你怎么谢呀?”

李师傅当然知道,那三万块债务,绝非一声谢字可以了结。但他不说话,等着对方说。但对方也不说,对方要他说。

“怎么谢呀你想?”

“你要我怎么谢?”

“别我要你怎么谢,你想怎么谢呀?”

“你要我怎么谢?”

李师傅已经从女儿的遭遇中领教了这位染发女人的手段,他小心谨慎,字斟句酌,宁可重复,不敢话多。

“你和高纯关系怎么样啊?你不是和孙姐说你是他师傅吗!”

“我现在从不和他摆师傅架子。”

“他老婆对你怎么样?”

“我是给他们打工的,打工挣钱呗。他们能对我怎么样。”

“就是说,对你不怎么样。那她对高纯怎么样啊?”

“不太清楚,高纯残废了,这种夫妻……这种夫妻关系怎么处,这我就不清楚了。”

“周欣找个残废当老公,肯定也是为了钱吧?”

“不知道,可能吧。”

“那对我弟弟岂不是太不公平了吗,残废也是人哪,身残心不残呀。”

“……”

“帮你徒弟一个忙吧,可以吗?”

“帮高纯?”

“对。”

“怎么帮?”

“劝他和周欣离婚!”

“离婚?”

从感情上论,李师傅当然也希望高纯和周欣分手,但从道义上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亲,劝人分手岂不是太缺德吗。但蔡小姐看上去并非笑谈,她的态度相当认真,认真得几乎一丝不苟。

“这事,也就算是你谢我了吧。”

三号院太深了。

君君在前面倒座房里的哭声,竟然传不到后院。

后院,高纯在自己的房里练走,金葵在卫生间里清洁,她听到了高纯摔倒在地的声音,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跑进卧房去看。她把高纯抱到沙发上坐下,发现他的脚踝不知刚刚磕在了何处,竟然皮破流血。问高纯,高纯也搞不清磕在哪儿了,也许腿的残疾让他失去了正常的痛感。金葵在床头柜放药的抽屉里,取了药棉、酒精和纱布,酒精清洗创面时高纯才疼得叫出声来,但他的叫声立即被几乎同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

不知因为什么,电话铃声每次响起,都会让两人心惊肉跳。他们一起摆头看着电话,似乎在等铃声自己停歇。但铃声始终不停,高纯在沙发上动身不便,电话便由金葵接了。电话还是周欣打过来的,问金葵高纯在哪,金葵扶高纯在床头坐下通话,电话中周欣告诉他自己正在德国柏林。她告诉高纯今天是长城画展欧洲之旅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说,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就要回北京了,你想我了吗?周欣在电话中的声音有些疲倦,从时间上看此时的柏林夜色正浓。高纯木然地说:“啊,想。”目光却心虚地飘移开去,去看身边的金葵。金葵也在看他,猜测着这个越洋电话里的哝哝低语,是否事关凶吉。

她猜不到电话那边在说些什么,只看到高纯一直被动地点头。电话终于说完了,听筒放回机座,屋里安静下来,静得心跳变重。

高纯低头想了一下,抬眼对金葵说了一句:“她要回来了,明天。”

屋里复又安静,没有一丝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