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阴为历史名城,大鸣朝建立,于在境内建置淮安府,在此驻有漕运总督府,成为运河漕运枢纽和盐运要冲,鼎盛时曾与苏州、杭州、扬州并称为运河沿线的“四大都市”,有“运河之都”之称。

淮阴也是王府北上船队必经之地,覃小贝决定在这里等侯一天。不是等王府的船队,而是骑马找寻过来的王子默。

她已经留下了足够的暗示和线索。

既然来到淮阴,品尝淮阴菜和凭吊淮阴侯是必不可少的。

可惜果果对后者完全不感兴趣,韩候祠、**桥、钓鱼台、漂母井,看得果果一路打呵欠。

覃小贝问果果:“如果一个地痞无赖拦住你,给你两项选择,要么拿刀杀了他,要么从他**爬过去。你会怎么做?”

“杀了他!”果果想都没想就说。

看不出果果还有如此胆大.的一面,覃小贝问:“你不怕惹祸上身打官司啊,搞不好就会判杀头。”

“不会的。”果果摇着头满不在乎地.说,“我是王府中人,跟着郡主,杀掉一个找事的无赖,能有什么事,大不了赔点银子,罚掉果果的月钱。”

原来如此,不过狗仗人势而已。.想想也是实情,自古至今,人世间哪有真正的公正与公平。就拿淮阴侯韩信来说,为建立西汉王朝立下盖世之功,结果怎么样呢?不但功高不赏,不能同享富贵,而且一贬再贬,最后被刘邦的老婆吕后骗进宫去,随便找个理由就被杀掉,还诛三族。天下百姓尽嗟叹,无不悲怆,皆言淮阴侯一饭千金,不忘漂母;解衣推食,宁负汉皇?是侯不负汉,而汉忍于负侯,侯之死,冤乎哉!

那又怎么样,历史上冤屈的事多了,韩信还是有名.有姓被人记住被后人吊怀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冤屈皆如沙沉海,了无声息,还不能把大海怎么样。

从韩信祠里出来,覃小贝心情不爽,果果趁机走在.前头,将路引繁华酒食闹市。眼着日暮西沉,覃小贝让果果挑上最大的一间酒家,系马高杆,信步上楼,捡了个安静角落坐下,点了软兜长鱼、拆骨掌翅、淮山鸭羹、活鱼锅贴、鸡汁小刀面等淮阴名菜。

楼上座位几乎坐满,临东墙一面另设有一个演.艺木台,每日有说拉弹唱之艺人进行节目表演,为食客助兴添趣。今日来场的,是一位瞽目先生于台上说书。

“诸位,咱这淮阴.府来历悠久,原为大禹爷治水所建,从来地杰人灵,美誉将相之乡。今年咱们这里又出了一位新科状元,姓沈名坤,字伯生,号曰十洲。今天咱就讲讲这沈状元在家乡一件奇事,正所谓:人诚天不欺,心狡鬼不饶。”瞽目先生引完开头,“啪”地一拍书案,楼上吃饭吃酒的人们,全都安静下来,听先生正式开讲。

瞽目先生讲的,正是淮阴城里这去年发生的一件奇事。

沈坤此人家境富足,信奉关帝,而且信得虔诚而认真,一日三香,一年供上三百六十回。今年适逢乡试大考,沈坤于关帝像前上香祈祷,请关帝赐示今年闱中题目,诚心哀告良久。

沈坤有一个自小玩耍,一起长大的朋友,大号射阳山人。这位射阳山人呢,这天来沈家游玩,刚好看到沈坤向关帝祈祷一幕,掩口大笑而去。射阳山人迂疏漫浪,为人捉狭,回到自家拿出纸笔,当即在纸上写下七道题目,将纸折好再返回沈家。趁沈坤不注意,将纸条偷偷放置在关帝像前的香炉座下。

到了第二天,沈坤上香之时,发现香炉座下字条,大喜过望,自曰:“此关帝所赐也。”当即按照纸上题目摹似七篇,反复修改,心记不忘。两天后中秋日,沈坤与射阳山人同去南京进场考试。试卷发下,沈坤发现主考所出之时,即是前日所拟之题,不谋而合。于是不假思维,一挥而就。等到放榜,沈坤高中第一。而他那位捉狭朋友呢,却黯然名落孙山。

第二年,沈坤进京参加会试、殿试,一路有如神助,直中进士一甲第一名,皇上钦赐状元及第。射阳真人呢,依旧在家乡落魄,泥涂困穷。

瞽目先生讲完,又大发一通天地不欺,因果相续,善恶报应的感慨,台下吃客众人也是啧啧称奇,议论纷纷。

“我才不信,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果果吃得快饱,放下筷子说。

“你应该相信的。这狗屁世道,偏偏有会这狗屁巧事。”临座一个瘦瘦的青衫客,对到果果的话,淡淡地回道。

果果首先看他桌上,只有一盘豆腐、一碟青菜、一壶老酒,外一碗一筷而已,不禁撇撇嘴说:“哼,你这副样子,又如何知道,该不是台上瞎子的书托吧?”

青衫人哼了一声,不屑搭理果果,闷头饮酒去了。

覃小贝看那青衫人,年龄不及三十,虽穿着朴素,却意态自适,清癯非俗,只是面上罩有一层落拓之色。覃小贝让果果住口,心中有些不安,将小二叫过,为邻桌添了同样一道长鱼和鸭羹,并将对方帐单一起买付。

青衫人却毫不理会,长鱼与鸭羹端到桌上,该吃就吃,该喝便喝,仿佛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也难怪,他连关帝送题的事情都相信,还会再碰到什么事情让他感到稀奇呢。

青衫人一杯接一杯,喝到兴处,酒壶却空了,拍桌大声要酒。小二看看覃小贝,转身拿酒去了。

果果喝道:“嘿,你这人,忒不自觉。我家公子为了送你,不倒一个谢字,反而仗着有人付帐,还再要酒,真是……”

“果果!”覃小贝出声喝止,果果气犹未尽地闭上了嘴。

新酒端上,青衫人举壶直饮,边道:“有人拿钱买慷慨,本人福祸皆受之,各得其乐,复有何言。”说完,一口气灌下半壶酒,显然有些醉了,扶着桌子站起来,口里吟道:“华岁推移如弈棋,今我不乐将何为?”

然后摇摇晃晃来到覃小贝桌前,举杯祝酒说:“赠君奇方……君听之,问取…君家…金屈卮。”说完,再支撑不住,如玉山倾倒,翻倒一片杯盘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两个小二过来,将醉倒的青衫人直接往楼下架去。另一个小二过来收拾杯盘,对覃小贝不住赔礼道歉,说那人曾是这里的常客,便有多余钱,便来上来喝酒,今日听了那瞎子说书,便止不住醉了。

覃小贝好奇道:“瞎子说书,跟他醉酒有什么关系?”

小二呵呵地笑了,哈腰道:“公子不知,这个穿青衫的家伙,就是本城的射阳山人。”

原来还真有这么一回事!覃小贝不由站起来,透过窗子向楼下望去,两小二把射阳山人架到大街对面,让他坐地kao墙,丢下不管。

“这位山人碰巧是小的同街邻居,对他的事儿小的了解更多一些,”看到客人对射阳山人很感兴趣,小二站特意留下多说了几句,“这位山人小时可是著名的神童,不到两岁时拿着粉石在白壁墙上画画,嘿,画什么象什么,邻家老伯出题让他画一只鹅,他就在墙上画了一只飞在天上的鹅。邻家老伯问:‘鹅怎么会飞呢?’小家伙仰着头大笑,说:‘我画的是天鹅呀!’在场的人听了无不称奇。”

覃小贝也笑了,说:“果然是小神童,而且志向不小,后来呢,一直还那么神吗?”

小二甩一下手里的抹布道:“嘿,这神童稍长,能读书时一目十行,南京来的督学使者读了他写的诗文也是啧啧称奇,预言小孩长大考取功名如弯腰拾草芥。结果过了二十岁,他倒弯腰去拾了,只是一直,一直没拾起来,哈哈。反而落了瞎子说的那个笑话,他这人心高气傲,这酒啊,也是越喝越多了。”

覃小贝想起《伤仲永》,自古神童,很多“小而聪了,大未必奇”,随着叹息两声,叫小二一起结帐,额外多给了几钱银子。

小二点头哈腰,道谢离去。

“哎,对了小二,这射阳山人叫什么名字?”覃小贝顺嘴多问了一句。

“他啊,姓吴,名承恩,字汝忠,只怕一辈子就这样落魄了。”小二说着下了楼。

听到小二最后一句话,覃小贝险些一下没从凳子上掉下来,吴承恩!天啊,他今年近三十,再过十几年,就是这位人人讥笑的山人,将会写出大名鼎鼎、震烁古今的神话名著——《西 游 记》!

刚才自己竟然摆着可笑施舍的姿态,请大作家喝了一顿小酒!覃小贝忽地站起来,噔噔就往楼下跑,没弄清怎么回事的果果赶紧跟在后面追。

覃小贝冲出楼去,大街对面的墙边却空无一人,吴承恩——射阳山人不见了。

覃小贝东张西望,天色愈暗,大街上人头耸动,再里还找到山人的影子。

覃小贝让果果回去向小二打听射阳山人的住处,自己站在街头,不由感慨万千。

吴承思用了将近十年心血,完成了巨著《西游记》却未能为自己带来任可实际的好处,当时既没有稿费,也没有版权,甚至不好意思大势声张,因为写小说者统都视为不务正业,更不能长期当饭吃。后来吴承思到国子监挂了闲职,二十年唯一闪亮点,就是与老友沈坤作参谋,组织“状元兵”,一起抗击进犯东南的倭寇。直到六十多岁,才终于熬到了一个小小县丞的正式官职,又被投狱罢官回到家乡,七十多岁去世时,“家无炊火矣”。

覃小贝正于街头感慨,忽然又看见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一个头戴白孝的女孩正在穿越前方的路口。

“孙梅!”覃小贝高声叫她,快步追了过去。

街上走过的女孩正是上午从周老虎家逃出来的孙梅。孙梅回到家中,老爹已不愈而逝,遍体鳞伤,至死双目未暝。孙梅留下些银两让邻居将老爹尸身移到阴凉处保存,自己孤身一人借搭车马来到淮安府城,正在寻找府衙位置,立势要将周老虎一家告倒判狱。

覃小贝既同情她的遭遇,又佩服她的刚强,只是天色已完,劝慰孙梅找店先住下,明日一早,她可带着她一起前去府衙。

“不!我爹爹尸骨未寒,周老虎依逍遥法外,不管多晚,就是连夜我也要击响沉鸣冤大鼓,哪怕自己也受处罚。”孙梅咬牙坚定地说。

正在这时,果果从酒店跑过来,喘着气说:“吓死果果了,以为公子又丢下我私奔了呢,原来在这里——山人的住址打听出来了。”忽然看到孙梅,也很诧异。

覃小贝让果果再回酒店,出一百文钱从酒店叫个小二,领孙梅姑娘先去府衙。一会儿,果果领了两个小二过来,一个给孙梅领路,一个给自己领路。还是一百文钱,不过每人分五十,还都乐乐呵呵的。

看着小二领着孙梅消失一端街头,覃小贝心里忽然有些失落。或许自己更应该先帮助遭难的孙梅,而不是什么未来的大作家。人与人之间,真有价值高低之分,然后再按这个高低排序而分等次对待吗?如果真的这样合理,那么人间岂不还是等级分明,阶层差别?

覃小贝越想越头痛,越想越茫然,想到最后还是一团糟。果果在一旁催着走路,覃小贝狠狠一拍头,嘿,这几日怎么越来越深沉,越来越貌似哲学了,我只是一个小女子而不是大圣人,只是一个穿越者而不是终结者,只量个侥幸落到富贵之家的普通人,而不是什么救世主——你把自己当什么人了?不要多想,不要深想,不要去想,吃吃玩玩,快快乐乐,游玩人世一圈,返回天庭做小仙才是我的正道。

覃小贝不再多想,跟着果果小二向城西北河下打铜巷走去。

果果不解地问:“公子,我们找那山人干什么去啊?”小二也有此问,一齐回头看覃小贝。

是啊,过去干什么呢?依覃小贝朦胧的想法,找到吴先生,先拿出大把金银,修房子,添桌椅,配置仆人,改善生活,提高待遇,让大作家衣食无忧,专心创作,将《西游记》更快更好的完成。

可是,真要是那样,射阳山人还能再创作《西游记》么,可能连创作的念头都没有了。贫困出诗人,坎坷出作家,说不定正是自己好心积极的帮助,反而扼杀了一部名著的诞生。

覃小贝没有回答,只是脚步慢了下来。

打铜巷就快到了。前面出现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

“山人,有贵人看你来了。”小二大声叫住他。

山人扶墙回转身,看来酒至少清醒了,因为两个眸子里放出冷星刺破夜空般的光。

“是你?找我讨酒钱吗?”山人语气有些玩世不恭地问道。

如此近距离与“四大名著”之一的作家面对面,覃小贝心情有些激动,很想大作家他签了字——哪有用么?至少几百年内,吴承恩翻不了身。何况现在他只是一个屡考不中的落魄文人,唐僧和孙悟空的庞大故事还未落下一个字,仅在构思之中。

看覃小贝不吭声,山人又笑了,指着说:“原来不是来讨钱的,是请我喝酒的,走,回去,我们接着再喝。”

覃小贝一下握住山人的手,他的手指细长而且冰凉,开口对他说道:“吴先生,你不要再费心科考了,你这辈子考不上的。不过不要紧,你的正事不是科举,不是做官,而是写书,写一部关于唐僧取经、猴子造反、五人团队一起到西天取经的超级玄幻故事,这部著作将使你青史留名、永垂不朽。我知道你现在正在构思它,请您继续,请您不受干扰地继续进行您的创作。今后您遇到任何社会上的困难和障碍,都可以去北京十八王爷府找贝公子,或者跟他去信,您将得到最大的帮助,直到您完成这部伟大的著作——我们可以先把它的名字叫作《西游记》。”

山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覃小贝,这位眉目清秀的贵公子一定疯了,竟然滔滔不绝说出这么多不知所云的话,可是,可是,他怎么知道我脑子正在想一个神猴的故事,还有唐僧、取经——对这真是一个绝妙的构想,就让猴子成为唐僧的徒弟,一起向西方万里取经,人员单薄了点,他说还有一个团队,那就再添上两个怪物……但是,且慢——他是谁?他怎么知道我脑子中的想法?我可是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十八王府的贝公子,怎么会专门跑到这里劝我写书呢?我一辈子考不上功名,真的这么糟糕吗?可许这个小王爷贝公子可以在仕途助自己一臂之力……

山人大脑纷纭地想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一旁的果果和小二也全都惊呆那里,这都是哪跟哪啊,带到打铜巷就是为了找了这个酒鬼说一大堆莫明其妙的话?还什么什么西游记?

覃小贝啥也不想多说了,从腰间小皮囊取了一张千两银票,直接塞到山人的手中。

“这是给您的,创作小说的费用!您一定要专心好好写完,我明年还要回来检察您!”说完,一挥手,带着不住向后扭头的果果和小二往回走了。

留下夜色朦胧的射阳山人手握银票站在巷子的尽头。

一千两银,可以让山人按照小资的生活标准,每天有酒有肉,还可随意逛书店买书,安安稳稳至少过上十年。

那时,《西游记》应该面世了吧?

或许,那将是面目有些改动的另一部名著。

谁也无法预料,先知者改动一点后的历史,还会不会是原来的样子。

但是蝴蝶的翅膀已经抖动,引来的是风和丽日,还是狂风暴雨,都交给未来吧。

覃小贝就按自己的意思做了。

妈的,如果山人真的会因为自己的介入而置笔不写了,那就自己动笔,背也要把《西游记》给写出来,咱得对得起后人,对得起历史。

要么,干脆自己牵头,出设想出构思出细节出银子,组织一个创作班子,把“四大名著”都给写了?

(注:沈坤确有其人,为吴承恩居家数百米的邻居和朋友。为明代嘉靖时期状元,曾在家乡组织“状元兵”抗倭,战绩卓著,吴承恩为其参谋。关于吴承恩塞题目纸条之事,虽非信史,确也并非完全杜撰空穴来风。有兴趣者可参读《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第四卷吴承恩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