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走到街上,细雨渐歇,行人还不是很多,更多是耐不住寂寞的小孩子跑到街上追耍玩闹。

相对南京,亳州城内不是很大,直直的几条主街,干净古朴却也别有情趣。暗红色的木板楼房一座挨着一座,楼房中间直直的青石大道从城北延伸到城南。看着街道两旁红色青砖的古老建筑,看着雕刻着花纹的大门,或掩或闭的纸窗,还有屋里穿着古朴梳着发髻的人们,覃小贝颇有感慨,脚下一片土地,古往今来曾经育养过多少英雄人物:帝喾、商汤,老子、庄子,张良、华佗,曹操、曹丕,建安七子,代父从军花木兰,活神仙希夷先生……多少风流人物,如今安在,只余下眼前这百年老屋,千年古城和亘古未变的天地。

却原来,大家都是天地间的过客。

覃小贝把自己的感慨说给王子默,王子默沉吟片刻,道:“即便是过客,也要活出过客的风采,总要强过千篇一律的草木一秋。”

覃小贝笑道:“原来王公子,也有争强好胜,建功立业的梦想啊。”

王子默认真地说:“春花夏长,秋果冬藏,人生也有人生的四季。年轻时我总想知道自己到底能跑多远,到底能飞多高,——虽然我这目标、高度并不在功名场上。”

覃小贝说:“我想起来了,你说.过要做天下无双的大剑客的。”

“既然有山在这里,我便要努力去.登到顶。既便到顶后景色平常无二,也算到过来过。山高路远,巍巍峨峨,虽难企及,心想往之。”这些话题,以前从来没有与人谈过,现在并肩走在静谧的古城,王子默向覃小贝畅开了心扉。

王子默曾自撰一联以舒心意,.可惜只有上句,合适的下句却怎么也没有想出来,现在他念出来,请覃小贝校正补全:“少年狂禅,中年大儒,晚年修仙,问心可有几人几世辜负?”

覃小贝笑道:“原来你正处在狂禅阶段,我看却是过.早有了儒气,狂得忍隐呢。”

覃小贝不知,王子默自幼聪慧过人,学文修武,一点.即通,被父母捧为掌上明珠,自己更是自视甚高,目中无人,视取功名如拾芥耳,若顺此顺长大,将来必临狂生之阶段。只是横祸天降,十岁那年,父母于一场火灾中离奇失踪,王子默寄身义父门下。此经大劫,性情亦随之大变,由昔日眼高于顶的无忧少爷变得了内敛而深沉早熟少年,将天赋异禀和少无敌手培成的骄傲,化成深藏心底的清冷孤傲。原本狂禅的少年阶段,被生活强硬地cha进诸多成熟的儒家理念。

王子默并不过多解释,笑笑说:“暴雪寒流,我的春.天提早结束。哎,早早进入中年了,你可以喊我叫叔叔了。”

覃小贝捶他一.拳:“少倚老卖老,不过大过四、五岁,今年有二十了吗?”

“二十有一了。”王子默故作沧桑的叹道,“嗯,也许,把你送到京城,我就该进山修仙去了。”

覃小贝很狠再给他两拳:“越说越起劲了,再说下去,你就成彭祖了。”其实论覃小贝年龄,反而比王子默大上三岁,只是用了朱贝儿的身子,反倒又小了下来。覃小贝很希望王子默能修仙成功,因为她知道,自己早晚还会重新成为天上小仙的。(如此说来,小说若要一直继续下去,第一部为古代言情,第二部为宫廷权斗,第三部就是古代修仙了。呵呵。)

“哎,对了,听你的上联,好象你就做好了准备要辜负什么人似的?”覃小贝仰起头问。

“才不是呢。我的心里,一世只能盛下一人,而这一个我是绝会不能辜负,也是辜负不起的。”王子默看着覃小贝说。

覃小贝心里甜滋滋的,明知道的他说的是谁,还是禁不住问:“那个人是谁呢,你找到了吗?”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和果果走在后面的虎头,忽然追上半步对覃小贝大声说,“郡主,您就别难为我家公子了,他每天早里练剑,最后总要在空中划一个字,虎头认得那个字,是宝贝的贝字。”

覃小贝吃了一惊,心里有如一团mi化开。王子默举掌作势要打虎头,心里却是“这憨小子总算聪明了一回”,虎头扭身跑掉。

“哎,我的下联呢,等着你对呢?”王子默反问。

王子默说出上联时,覃小贝心里就想出了三五幅下联,只是没有一幅能对正好,要么内涵不足,要么气势不敌,于是不好意思拿出显亮,实话实说道:“王兄高才,七步成诗;小贝驽钝,请宽假时日,定能给兄之宝貂续个好的狗尾。”

四人正走在街上有说有笑,夏日孩儿天,一日翻三番。忽然一股云来将日遮住,淅淅又一阵不大不小的急雨,果果虎头忙打来从官舍的布伞,为二人撑上。

覃小贝看到前面街头一间屋外飘有一个茶字招牌,建议大家暂进茶室避一避,待这阵急雨落定了,再出来继续游玩。

所谓茶室,就是临街排门开店的单层茶棚,有两开间大,谈不上雅致,也说不上特别干净,木凳方桌,避下风雨倒是十分合适。四人进了茶室,挑了里面最为完整的一张桌子坐下,果果吩咐小二泡壶最好的茶。茶室里人不算多,但七八个全围在正中的一张桌周围,举着大碗,就着桌面上的生炒花生,正有滋有味的聊着,看见他们四人进来,稍稍停了一下,见是外地口音招呼小二,想来是过往的商贾,也就不以为意,转过身继续喷着茶水摆龙门阵。

覃小贝原本进来只是避雨,忽然听到“贾阳”的名字,才竖起耳朵,留心听那一桌人谈阔论。

“你还别说,要说真有让我马四服气的人,贾阳就算一个!那才是响当当硬梆梆的好汉子,哪象你们,受尽人家窝囊气,也只会在背后骂骂娘!”

“贾大哥是啥人物,还用你说?你马四要有贾大哥一半胆识,我们全都跟着你混了。”

听见有人盛赞贾阳,王子默抬头望了望那桌人,除两三个粗布短装青年有些痞气,其他人岁数都在三十开外,穿戴都算整齐,不想为非作歹的人物。

“没把我逼急,把我逼急了,一样擒把刀杀进衙门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叫马四的青年一脚踏在凳子上,“砰”地一声将茶碗顿到桌面,茶水四溅狠狠地说。

“贾大哥是值了,也为乡下的粮农挣得了方面,现在户房的门吏们都老实规矩多了,太阳起来便开了门,到了规定的申时才也关门。”

“都是贾大哥拿命换来的啊,要不今天城外祭拜的人们会那么多呢。”

这一段覃小贝和王子默都听不太懂了,王县令口中死有余辜的刁民暴徒,在这些人嘴里又成了英雄好汉,还说什么让人受益、门吏老受一类,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两人互相望了望。

正在这时,那桌上的花生好象已经吃完,有人推搡着马四再买请客。马四叫道:“老子身上但凡有半吊钱,就请你们吃酒去,哪里会象老王这般小气,请一堆人吃茶只买半斤花生。”

叫老王的咳了两声,低声不好意思说:“今天下雨没有话计,只挑了一担子,赚了几文钱,全都被你们吃喝了。”

“老黄,老黄请客来,我眼见你口袋里装着十文钱呢。”

老黄干笑:“身上装了十文钱不错,不是呆会儿还要给婆娘抓药么。”

“你那婆娘,不死不活一年了吧,蛋下不了一个,药钱都把你吃空了,还不赶紧休了了事!”

老黄无奈地苦笑。

这边王子默站了起来,招呼小二道:“店里有何小吃零食,每样端上两斤或三五盘,送到那张桌上,都记在我账上。”

小二痛快地答应准备去了。那桌人闻言皆住嘴皆望过来,还是马四拱了拱手开口道:“谢了,敢问客官来自哪里?来亳州有何发财?”

王子默拱手回道:“小弟保定人士,来亳州贩些药材,昨日刚到,今天又下起雨来,听说市场不开,来茶馆解闷,刚好听到诸位说到贾阳故事,一时听得入迷。四海之内皆兄弟,不如茶果一起共饮,故事我们也听得明白些。”

马四释然道:“果然,我们的亳州的药材天下第一,你来我们这里算是来对了;要听贾阳的故事,你算找对人了,因为那一日,我就在贾阳大哥的身后,整个事情看了头头尾尾,清清彻彻。”

王子默喜道:“那就有劳马四兄弟劳心再讲一遍。”

小二瓜子、花生、薯干、油炸果等七八种零食小点一盘盘端上来,果果大做好人嚷一句:“大家快吃,吃完还有,王公子请客,千万不要客气。”

讲贾阳的故事,是马四这两三月来最主要的工作和最大兴趣点,看到有外来客人主动问起,而且出手如此大方,马四兴致大起,将凳子摆正坐下,正对着王子默这一桌,绘声绘色将三月前那一幕再讲了一遍。

“那日下午我还是被乡下李家雇着,为他家排队交粮,贾阳贾大哥就排在我的前面。”

覃小贝不由问:“乡下交粮,怎么还会有人雇你排队?”

马四望她一眼,好象她来自另外的世界。一边的老王详细说明了交粮的事端。

每年农民交早稻,都要挑到城里户房,由户房书吏过斗秤粮,记账消税。按条法规定,收粮期间,户房书吏要上午九点开门收粮,下午五点闭门关仓。但规定是一回事,实际做是另一回事,不到吃午饭时间,四个书吏不会来上班,来了之后也是漫不经心慢条斯理,一下午称不了几个,不到四点钟又关门走人。而交皇粮时间又有一定限期,误期之后每日加罚滞纳粮,故乡下农人到了收粮日子,便早早挑了粮过来,在户房粮仓前排了长队。大栅门一步之隔,门里悠哉游哉,门外边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后边的人挤不过来,前边的人挤不出去。为了不受这种苦,也为了不被误期,还有家里的农活也耽误不起,很多人便雇马四这样的城里闲人,每天二十五文,直到把粮交上。另外还有人干脆直接出钱贿赂书吏,直接走后门将粮交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一个小小的交皇粮环节,却也有这般艰难折腾。

“麻烦和猫腻还多着呢,”一直苦着脸的老黄补充说,“每年粮与钱的折算,粮食的评级标准,都没有一个准头,基本上是由书吏说了算,只要不塞银子,便往低往下往死里给你折。另外收米的斗也大有讲究,户房收粮时的大斗总要比寻常的斗大出一万到一成半,每交一次粮,便会白白多被十之一二的粮食。哎,没法。”老黄重重叹一口气蹲下。

“这帮狗衙吏,年年日日欺辱百姓惯了,吃拿卡压成了惯例,户房书吏也成了肥差,一年不给县令送上百两银子,是谋不到这个差使的。”老王愤愤地骂道。

覃小贝心里颇不是滋味,胃也有点不舒服,昨日如沐春风,接受王县令的花园宴请,却一点也想不到如王县令这般的风雅的人,每年仅从几个户房书吏身上也能得到几百两银子。

“但是那一天,这帮狗衙吏判碰到了他们的煞星。”马四接着描绘那日情景,“那日下午三点不到,太阳正在头顶明晃晃的,栅门里的书吏便嚷着要关门,外面的人一下急了。我马四倒是无所谓,一天二十五文按天计算的,那伙乡下的农人可真的急了,城里多呆一天,乡下农活便耽搁一天,而且再过三日交粮限期便到了。人头耸动,推着拥着往前挤,大栅门都挤得摇晃了。里的书吏出来一位,隔门指着门外边大骂:‘你们这帮屁民,挤什么挤,爷累了,今天要回去休息了。明天早点来吧。’

“众人在在外面苦苦请求,有娘们甚至哭了出来,那书吏的心比门口的石狮子的还要硬,不但听不进,反而破口大骂,总之屁民刁民一类,见众人不退还往前挤,回屋寻了一根鞭子隔着栅门狠狠抽来,当即有几个老农被抽得脸上开花。众人惊恐正往后退时,忽然从人群中传出炸雷一样的吼声:‘我们纳皇粮养你们,你们却还这样猪狗不如地对待我们,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和天地良心?!’众人回头看,喊话的人正是贾阳大哥。

“那书吏原也认得贾阳大哥,知道他是乡下一个厉害角色,心里有些怯了,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无法下台,犹自嘴硬道:‘贾阳,你莫多事!你有粮先放在一边,明日早早与你收了。今日快些回去吧。’

“贾阳大声问道:‘规定申时后下班,现在未时未尽你们就要走,知不知道乡亲在外面烈日等了几时几日?’这时从里面库房里走了一个年轻书吏,是个外来有门路的嵬儿,不知是不识贾阳还是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废话,直接冲着贾阳喝骂,并挥鞭子狠抽!你知道,贾阳大哥是有功夫,岂能会他抽着,反被贾大哥一把抓住了鞭梢,一个怀中揽月狠劲一扯,那书吏便直被带着撞到栅门上,门牙都撞到了两颗。这时外面象过节一样欢闹,人人感觉出了一口恶气,欢呼叫骂声如海啸一般。里的四个书吏都有些怕了,退回屋里再不敢出来,商议着是否再开门纳粮。

“偏巧这时,县里的丁捕头带着两个手下从这里路过,看到众人躁乱,便过来询问。贾阳如实说了,并说还要去衙门告状,揭发户房书吏的卑鄙龌龊事。那丁捕头原是与贾阳有过节的,他的一个侄子在乡下仗着叔叔在衙门里做事,整日偷鸡摸狗却又无人敢惹,一日色胆包天竟劫了老赵家的女儿,向树林里拖欲行猥亵之事,偏偏让贾阳撞见,揪住打了个半死。那小子在**养了半月,添油加醋向孙捕头告了,丁捕头已然在心里记了贾阳一状。现在看了贾阳又在城里闹事,便有心要惩治他一下了。丁捕头偏又是一个阴险狡猾的家伙,在户房门前见众人人多,情势汹汹,不便在这里下手,便和颜悦色告诉贾阳,如落大家所说属实,王县令定会严惩,现在就请贾阳到衙门里详细诉说一下。

“贾阳不思有诈,气昂昂便同丁捕头去了。剩下众人松一口气,都以为户房收粮这个多年积弊能就此改轻了。哪里知道贾阳此去,犹如虎落陷阱之中。那丁捕头进了县衙,根本没往里院走,冲门口手下使个眼色,手下会意先进屋布置去了。等贾阳跟着丁捕头,刚一跨进捕快房,便扑上来七八个如狼似虎的家伙,用铁链将贾阳捕了,木枷铁链牢牢困住,劈头盖脸先是一顿痛打。

“贾阳大声喝问:‘我是来告状的,你们为何却这般打我?’丁捕头抹下脸来,啐一口狠狠骂道:‘也不撒泡尿看看你是谁,竟敢跑到亳州城里来撒野!打得就是你这个不懂规矩,目无上下的家伙!’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打我???’贾阳大喊大叫:‘你必须要给我一个说法,如果你不给我一个说法,那我就一定要给你一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