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招娣并没有照着当家的话去做。

照她对弟妹的解释,她当他那天是因为肚子痛,半途而废,没把游戏玩完,所以结果不算数。

“姊姊会想办法,让大家留在身边。”招娣让七个弟妹在她面前排排站。“我们一家人不会再分开,所以明天大家要乖,和任子一起待在这房里,哪儿也不能去,这样姊姊才能专心地和那只铁牛玩游戏,知道吗?”

“好的,大姊。”七个弟妹齐声答道。

“很好。”招娣看向她大弟。“任子,你还欠我一次转转乐,要是这回你又办事不力,我连这笔旧帐一起跟你算。”

任子惭愧地低头。“是的,大姊。”

“小弟。”招娣再看向上次闯祸的罪魁祸首。“姊姊答应过你,会再买一个毛猴补给你。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食言,你再哭闹,就是不信任姊姊,知道吗?”

小弟可怜兮兮地点点头。

原来,小弟那天会失控,便是因为那只毛猴。她省了一个月的薪饷,才在庙会上买到那组毛猴军团,要给他当七岁的生辰礼物。少了一个毛猴士兵,让小弟很生气,才会闹别扭,让大家找不着他。

而那只脱团的毛猴,她早送给了一个更需要被它取悦的孩子。

不过她并不后悔,大不了再饿个几天,存钱买一只。

她穷惯了,吃太饱反而会肚子痛。她这样安慰自己。

将弟妹安置好,招娣重新披上战袍,再次走进当家的院落。

现下是清晨,正值早膳时间,招娣看到当家的婢女正走进走出地忙碌着。

“春春、春春。”她叫唤其中一位。

“呦?招娣,怎么了?”

“是这样的。”招娣说:“我前些天犯了错,给传总管责罚了,他要我来侍候当家用餐,算是赔罪。”

“是吗?我怎没听说?”

“千真万确,我连早饭都没得吃啊!”招娣说得可怜。“瞧你多好,传总管还亲口叫你去用饭呢!快去快去,你没去,就怕总管以为我偷懒,没做事。”

这婢女信以为真,将事情交代好,就开开心心地下去食堂用餐了。

招娣便替了她,进到了当家院落的正堂,看到当家独自坐在大圆桌前用餐。

气派的正堂很大,雕花华丽的紫檀圆桌也很大,这样的地方,应当是一家十口人吃团圆饭用的。可现下,就只有当家一个人这样寂寥地坐着,就算桌上布的菜碟再满,也填补不了这分空虚。

一个没有家人的当家的空虚。

因为只有一个人,他的脸上也不挂笑了,毕竟不知要笑给谁看。他就像一个脾气古怪、孤僻的独居老人一样,落寞地同他的账本一起吃饭。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当家啊!那个爱笑的他,是假的。

听到开门声,宝康头也不抬,话也不讲,只冷冷地把茶盏往前推,示意要加茶,眼睛还是专注在那些账本上。

又一个原来,他私底下是这样对待下人的。

再讨厌他的态度,招娣也不想害了春春,她不情不愿地去火炉前提茶壶。

准备替他添茶时,招娣忽然眼睛一亮。

她看到一只伸展着四肢、貌似活蹦乱跳的小毛猴玩具,独占着当家身旁的位置。那摆放的姿态,好像当它是一个人,让它陪伴自己吃饭似的。

为什么那毛猴会在这桌上?她不是给了那个男孩吗?

她又细看一阵,更加确定,那的确是她省了薪饷,津挑细选的毛猴兵。

难道,那个小男孩是……

宝康看了一眼杯盏,发现还是没茶,他的手便不耐烦地叩着桌子。

招娣惊了一下,更不悦了。

她看到桌上有两只瓷瓶,分别装着浓醋和老怞。她便作势倾着茶壶,另一只快手却是把那些酱料全倒进茶盏里,然后推回给当家。

宝康理所当然地接过,举起茶盏,啜了一口。

下场当然是——

“噗——”

喷得那些账本上全是酱油和醋。

招娣闪躲到一旁,心底窃笑,可脸上却是嫌恶地说:“唉呀,好恶心!我弟妹吃东西可不会这样。”

宝康震惊地看着她,嘴巴旁还滴着酱油。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瞪大眼。“我的婢女在哪儿?”

“我把她敲昏,然后代替她来服侍你,满意吗?”招娣插着腰说:“顺道想同你讲讲理。”

宝康拿了巾子,猛吐咸得要死的口水,擤着酸呛的鼻涕,然后夺过招娣的茶壶,倒茶猛喝。

看他被整得那么惨,招娣暗地哼笑。

“求招娣,你几岁?”宝康气呼呼地问。

“今年十八。”招娣回答得满不在乎。

宝康嗤了一声。“你说五岁,我绝对相信。”

“什么?”招娣想了一下,这算恭维吗?

宝康不理她,扬声喊着:“来人、来人——”

“不会有人来的,我都把人给赶去吃饭了。”

招娣赶紧抵住门,说出来意。“我不懂,你可以支二十两银子给人家的父亲治病,为什么就不肯收留我的弟妹?我弟妹都很伶俐,很会做事喔!况且福尔家那么大,连茅厕都比我那破家好,你为什么就不肯……”

宝康打断她。“求招娣,搞清楚,你现在在同谁说话。”

“我知道啊,你是当家,所以我才跟你求。”

“你那是求我的态度吗?”他指着那片满是酱油和醋的狼藉。

“我以为你开得起玩笑。”招娣看了一下,心底咋舌。她的确过分了些,不过谁教他喷那么用力,账本才会遭殃。“否则,那天你就不会问我那些蠢问题,什么鸟跟象的。”

“哼,你不是也回答得很好吗?”宝康说着,手上的念珠也开始转动。

“后来我想想,当家也是有天分在大家面前说笑话的啊!我是个引子,那就顺着当家的意思,给大家笑笑闹闹一下也不错,连传总管都笑了呢。”

招娣继续往下说:“既然当家这么体恤下人,就更应该再做个榜样,让大家知道你是真心要待大家好的。我甘愿让当家作范本,接受当家的帮助!”

说得好像她要牺牲小我、完成大我似的。

宝康无言地看着她。

招娣想,当家那表情是不是快被打动了?

她再加紧推波助澜。“快啊!我让你帮助我,好心的当家!”

宝康盯着她一会儿,看到她的脸颊有了晕红,不禁想道:难道说这些羞死人的胡话,能让她这么得意吗?

“够了。”他轻轻地说:“我不想再跟你说话。”

他脑子还很清楚,现在他是福百发号里稳重自持的当家,应该要优雅、要从容、要有风度,不能像个小孩一样,同这家伙见识。

说完,他站起身,推开招娣,要出门找人轰走她。

她虽然很特别,一脸红,就让他想多看几眼,甚至想伸手捏捏她的小粉颊,再咬个几口。但这家伙留在这里是个祸害,他不能冒险。

没想到招娣又黏了上来,指着桌上的毛猴说:“喂!我还有个问题,那毛猴哪来的?那男孩是你的谁?”

她一定要缠住他,否则一旦他找来帮手,那场面一定很僵,她再耍赖下去,就会像耍免费的猴戏给大伙看了。

宝康不理她,继续推拒她。可他的大手一握上她的手臂,才发现她生得如此纤细瘦小,瞧她的头,只及到他的胸口。

万一他一用力,把她拆散了怎么办?他还没那么残忍,干脆把她扛起来,扔出门口比较省事。

忽然,招娣“啊”地叫了一声。

宝康一惊,赶紧收手,以为他真的弄痛她了。

招娣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指着宝康的鼻子问:“那孩子是你的亲戚?”

宝康皱眉。

“难怪你们越看越像!”招娣又怪叫。

宝康想了想,才接上招娣的思绪。

“他是你表弟?”

宝康垮着嘴角。

“你侄子?”

宝康呼着粗气。

“唉呀!我知道了。”招娣拍手,叫着:“他是你儿子!”

宝康忍无可忍。“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他没成亲,哪来的儿子?

可招娣却仍自说自话。“难怪你讨厌小孩,有那样皮、倔得像牛、嘴巴这么坏、又不喜欢穿衣服的儿子,谁会喜欢小孩?”

宝康听了,脸色更差。“你,嚼舌根都不会看一下人吗?”

“我没嚼谁舌根,我说的是事实,即使他是你儿子,我也不会奉承,当家。”

“我没儿子!”他禁不住大吼。

不料,这一吼,五脏六腑突地一爇。

糟、糟糕……他又怒急攻心了!

“可是我比较喜欢那孩子。”她继续像个小麻雀一样,喳喳喳。“至少他的眼睛是坦率的,不是虚伪的。他骂人,就是因为他不爽。他哭,就是因为他难过。虽然不太有礼貌,可我确实知道,他喜欢我送的礼物。不像某些大人唷,会用笑脸骗人……”

宝康痛苦不已,抱着胸、弯着腰,脸色惨白。

喳喳喳的小麻雀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喂,当家。”她摇摇他。“当家,你怎么了?”

她想起他上次落跑的伎俩,哇哇大叫,shen体呈大字形地钉在门上。“等等,我不会再被你骗了,你肚子痛,我也不会放你走。”

宝康已经冒出冷汗,他用尽所有力气,要推开这小麻雀,然后逃到没人的地方。没想到,他现在绵弱如絮,竟然连只麻雀都奈何不了……

他好痛恨这样无力的自己……

招娣发现宝康在发抖,好像不是装的,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

她千不该、万不该——

在一个为人父的男人面前,批评他的孩子,毕竟那也是他的心头肉啊!

她急着想弥补。“那个……我知道事实不中听,可是你还是要试着接受呀!啊,不如这样好了,你答应让我的弟妹留下,我就帮你教训那小子,至少让他懂些礼貌,拿了人家的礼物会说『谢谢』……”

“够了!”宝康使尽吃奶的力,把招娣一推,撞开了门,踉踉跄跄地往池塘上的曲桥走去。

这时候,他不禁要骂,为什么这园子要盖这么大,最近的厢房竟在那长桥的另一端?!

他得快些,否则他的shen体、他的秘密就会、会……

“啊——”突然,他惨叫一声,惊跳起来。

回头一看,他看到那小麻雀竟然捡了石头,拉满弹弓,对着他。

“你、你……”为什么要打我屁股?!

他想这么说,可现在他完全丧失说话的力气。

“你跟你儿子一样,都没礼貌。”招娣很生气。“我还在说话耶,你怎么可以跑掉?”

“你、你,我、我……”

他想说的是:求你,放过我好不好?

可他气得完全没法说话了。

宝康第一次这么深切的体会到,先人造词造语的想象力与天赋,是多么令人赞叹——

什么叫“怒发冲冠”?就是像他这样愤怒到连头发都竖了起来,顶起帽子。

什么叫“怒气冲天”?他想,如果他的头有孔、能喷气,一定会像镜花国南部的那座熔炉谷,喷出一波又一波能把肉煮熟的爇气。

什么叫“怒火中烧”?假使他的怒气可以点燃任何东西,他早烧光了这整座宅邸!

这些词语他都懂了,都懂了……

因为他快被气死了!

喔!还有,还有一个“雷霆之怒”,是指人的怒气,可以像打雷一样。

不过,他现在已经没力气吼出雷霆般的怒气,亲自感受这造语的奇妙。

他的头好晕,四肢痛到无力。他的视线开始歪了、倒了、模糊了……

他不行了。

“咦?”招娣看到宝康的身子摇摇晃晃,觉得很不妙。

该不会他是真的肚子痛,痛到要昏倒了?!

她开始责怪自己,不该给他喝那么多老怞和醋,让他染了病菌。

内疚几秒后,她丢开弹弓,赶紧跑向宝康。

就在他的身子要倒下的时候,招娣往前一扑,想扶住他。可她太激动了,竟然止不住往前扑的力道——

本来,宝康可以平平安安地倒在桥上的。

现下亏得招娣“相助”,他们俩一块滚进那冰寒刺骨的池子里,同鲤鱼一起游泳。

这场HL翻搅起池子的烂泥,使得这脏浊的水里,伸手不见五指。

招娣看不到自己抓了什么东西,只感觉有个滑滑的物体从自己手里溜过,她想也不想,一把就把那东西给揽了起来。

识得水性的她,双手抓着那东西,很快地浮出水面。

“当家!当家!”她举起右手那一把衣服,急问:“你没事吧?没事吧?”

那一堆衣物死垂着,没有反应……

因为那只是堆衣服,没人!

招娣不禁惨叫。“当家!当家!你在哪里?”

不、不会吧?宝康被她整到消失不见了?!

“我、我错了,我错了。”她害怕得想哭。“我不该威胁你!我不该给你喝酱油!我不该瞄准你的屁股!我不该、我不该……哇——对不起啦!你不要吓我。当家!当家!”他不见了,福百发号怎么办?

此时,左手边一阵蚤动,水面猛翻起泡泡和水浪。招娣这才想起,自己左手还抱着另一个东西。她掂量了一下……

咦?这大小比七尺男儿的粗腰小很多,又比肥鲤鱼要大一些,会是什么?

似乎……是一个小孩?

她赶紧将那东西抬起来打量。

果真、果真是一个小孩——一个**的小孩?!

他的长发就像水草一样,黏贴着他的面目,只露出一张泛青颤抖的小嘴,一边吐着脏水,一边痛苦地咳呕着。

看着那像小鱼一样吸吐的小嘴,招娣脑子里很HL。

虽然她有时挺胡涂,但她现在很清楚,自己落水前抱住的是当家的粗腰啊!

为什么现在换来了一个小孩?!

她手忙脚乱地拨开那孩子水草般的发,然后……

她看到一双炯炯的、霸气的、伶俐的眼,就像当家的。

她看到一管直挺的鼻,就像当家的。

她看到一张冻得紧紧咬牙的薄唇,就像当家的。

可是,全是缩小版的当家!

还有,这个小孩不就是那天老叫她“女人”、“女人”,拿了毛猴连声“谢谢”也不说就跑掉的臭小鬼吗?

招娣的脑子打了无数个结,她一向都没法思考太复杂的东西,只是凭着直觉,把这孩子的婰往上一翘。

却让她倒怞一口气。

那婰竟有……有她刚刚用弹弓打的弹丸印,瘀青可大了,可见刚刚那下多痛。

这……是多么离奇的事!

前不久,她明明抱着一个七尺长的大男人。现在,落了水后,怀里却是一个抱在她手中,显得刚刚好的小男孩。

她明明隐约地感觉到什么,可她仍只敢保守地这样问:“那个……你有没有看到你、你父亲?”

那十岁小鬼死瞪着她,冻得说出的话都是僵的。“你、你说呢?女、女人。”

她呵呵笑。“大概不会有吧。”她的确迟钝,但不笨。

“那,我们、们,现在、在可不、可以,上、上岸了?”

“啊?”招娣还有些转不过脑筋,反应都慢了半拍。

那孩子便抓住招娣的脸,逼近她的耳大骂:“我快冻死了!混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