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锅饭平心而论,大锅饭也未必就不好。当真能做到“人人都有份,大家都一样”,或者能敞开肚皮吃,不用争不用抢也不怕锅里没有,有什么不好?至少是省去许多纠纷和麻烦。中国人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东西少点不怕,只要能做到“均平”,也就“太平”。

问题是你要做得到!除非把单位都变成水泊梁山。然而,即便水泊梁山,也并非真的都“一样”。虽云“一样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但毕竟各人酒量食量并不相同,何况还有座次之别。更何况,“一样”并不见得有多好,“不一样”也不见得就多么不好。因为“一样”,可以是“一样的”出钱出力,也可以是“一样的”不出钱出力;可以是“一样的”少得少拿,也可以是“一样的”多吃多占。如果把是否“一样”当作唯一准则或最高准则,那么,两种不同结果作为可能性,应该说同时并存,完全“一样”。

这就必须引入其他机制来进行引导。在水泊梁山,靠的是哥们义气;在单位,则靠思想工作。在思想政治工作抓得紧,社会风气正,领导干部能够带头的情况下,结果就比较好,反之则可能会不可收拾。但是,思想教育虽然“有用”,却并不“万能”,因为物质的东西只能用物质来摧毁,现实的状况只能用现实的力量来改变。所以,还必须有一系列具有现实性、可行性和多少带有强制性的方法和手段来加以调节。这些经实践证明是屡试不爽、行之有效的方法和手段,主要有以下几种:

第一是“平摊”,主要用于需要出钱出力的时候。大至“集资”建机场、修公路、盖厕所,小至单位上操办婚礼和打扫卫生,都可以照此办理。单位可以向个人摊派,上级也可以向单位摊派,还可以层层摊派。这是吃亏时的“大锅饭”。虽然“吃了亏”,但因为是“平摊”,人人有份,大家一样,所以即便心里不高兴,也没有话说。

第二是“平衡”,主要用于可能发生“倾斜”的时候。“倾斜”就是“不平”,好比一架天平,一边盘子里东西多了,就要在另一边加砝码,才能“平衡”。比如某同志年事已高又不能胜任工作,必须让他“退下来”,为了怕他心里不平衡,就在退休之前先提一级,一提一退,正好“平衡”。又比如,甲同志晋升了职称职务而乙同志没有,便让乙同志“评优”,多领些奖金,这样,“堤外损失堤内补”,心里也“好过些”。每个单位的领导,差不多都会这一手。这种办法也可以用于对待单位。比如,分配各种权益配额时,大单位理应得的多,但是小单位也应适当照顾,多少给一点,否则便会“太不平衡”。甚至选代表,选理事,选董事,选委员,对于诸如少数民族、边远地区、妇女界、侨胞等等,也要有所照顾,至于他们是否真的“懂事”,“理事”,有参政议政能力,就不一定“顾”得上。总之,每当评奖、评优、评先进、评职称时,就要分配名额,而且最后要由最高仲裁机构来“平衡”。

第三是“平列”,主要用于论功行赏的时候。为了“平衡”,往往将有关人员统统开列上去,“见面分一半”,利益均沾。实在“平列”不了,便“轮流坐庄”,今年我评优,明年轮到你,后年轮到他,最后仍是“平列”。也有获奖者把奖金拿来“平分”的。如数额不多,请大家一起来“撮一顿”,也是办法之一。因为贡献是大家的,荣誉是集体的,岂能让人“独吞”?独食难肥,还是大家一起“吃”下去为好。谁要不懂这个道理,那他在单位上就休想“做人”。

第四是“平抑”,主要用于有人硬要“出头”的时候。“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一般人是不敢出头的。有了功劳,一定要归功于集体,甚至在客观上造成归功于众的“事实”。比如《水浒》第八十六回写宋江大战贺统军,贺统军明明是被镇三山黄信一刀砍在马头上摔下马来的,但因又有杨雄、石秀、宋万赶到,“众人只怕争功,坏了义气,就把贺统军乱枪戳死”。可怜贺统军,只因梁山好汉要“平抑”功劳,竟不得“全尸”。这种自我平抑的做法自然是很高明的。如果一个人不会做人,硬要风头出足、好处占全,众人便会来平抑他,比如扣上“骄傲自大”、“脱离群众”、“有个人野心”之类的“帽子”,或者找个茬子趁机收拾他一下,让他知道利害。谚云:“人怕出名猪怕壮”,道理就在这里。猪太肥了,就会被宰;人太出名,就会挨整。所以越是“出名”,就越要“谦虚谨慎”,特别是待人接物时,要多给对方面子。因为你的面子大,人家心里本来就不“平衡”,但如果你和他“平起平坐”,他等于毫不费力地便得了个同样大小的面子,自然立即平衡起来。

总之,平摊、平衡、平列、平抑,着眼的都是“平”,即“大家一样”。“你好我好大家好,谁也不要超过谁”。但是,按照辩证法,大家都好,其实也就是“大家都不好”;大家都要吃,其实也就是“大家都不吃”。某大学就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某系几个人争一个教授晋升指标,相持不下,最后是大家都不当,指标上交,从此天下太平。

铁饭碗显然,这样的一种“平”,是表面上的公平掩盖着骨子里的极度不公平。它连蒯通所谓“高材疾足者先得焉”的境界都达不到,还奢谈什么社会主义?饭是要养人的,大锅饭养什么人呢?恐怕只能造就平庸,培养饭桶。平就是“平凡”即“不优”,庸就是“庸常”即“不异”。不优不异又不少“吃”,非饭桶而何?

大锅饭对国家民族也没什么好处。因为所谓平摊,实际上是“不论差异”;平衡,实际上是“不讲原则”;平列,实际上是“不识好歹”;平抑,实际上是“不准竞争”。何况还有“平息”,是“不明是非”;还有“平调”,是“不看贡献”。所谓“平调”,就是把贡献大、出力多的地区、单位创造的财富调给贡献小、出力少的地区、单位,让大家在分配上一律“扯平”。这是不折不扣的“鞭打快牛”、“奖懒罚勤”。表面上“一视同仁”,实际上“厚此薄彼”,而且其所厚者,又是能力较低的“弱”者。从情理上讲,这好比父母偏爱或更心疼子女中的“弱智儿童”,倒也“情有可原”,但绝对“理无可恕”。因为其结果,只能造成整个民族的“弱化”,让人人都变成“等、靠、要”的“伸手派”,这是断然不会有前途的。

所以,吃大锅饭的单位,便变成了弱者的天堂,强者的牢笼。这也是弱者往往醉心于找一个“可靠”的单位,而强者每每想要“跳槽”的原因。不过实施起来,却又每每是喊的多,做的少,其原因自然是复杂的,比如欠了单位的人情或碍于领导的面子。然而更主要的原因,则往往在于与“大锅饭”息息相关的“铁饭碗”。

所谓“铁饭碗”,包括三个层次的内容:

首先,它意味一种“身份”,如“全民所有制单位职工”或“国家干部”。有了这种身份,便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可以和“闲杂人等”区分开来;有了这种身份,也就意味着有一份工作,可以和“无业游民”区分开来。更重要的是,这种身份一旦获得,便轻易不会丧失。即便调动工作,换了单位,在这边吃大锅饭,在那边也吃大锅饭。调到民营企业的,仍可保留身份;企业即便破产,国家也有义务为其重新安排工作。总之,有了这种身份,就永远“有饭吃”,所以是“铁饭碗”。

其次,有了这种身份,只要在单位上不犯错误,准确地说是不犯大错误,其职务、职称、级别、待遇,一般都只升不降,临退休还能升一级,退休后还能领退休工资,退休工资有时还能随物价的上涨而上升,直至终身,所以是“铁饭碗”。

第三,有了这种身份,并在一定的单位工作,还意味着有一套住房,以及一系列非工资可以替代和估算的福利和好处。正因为不可估算,所以格外诱人;也正因为无法替代,所以不可轻弃。如果要“跳槽”,就得对这些附加的“无形收入”进行估算,其结果往往是“铁”了心在原单位待下去,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也是“铁饭碗”。

由于“铁饭碗”有这么多“好处”,而这些“好处”又主要由其所在单位来兑现,而且为此单位还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如“进人指标”、“户口指标”、“建房指标”等),因此,一个人,一旦端上了一个单位的“铁饭碗”,则他与这个单位之间,就有了一种人身依附关系,而且是一种“铁”的关系。单位既无权随便开除他,他也不能随便说走就走。除了制度的限定以外,也还有心理上的原因,即自认为欠了单位的“人情”,应以“安心工作”来作为回报。他这样认为,领导和群众也会这样认为。比如一个人,原本是没有什么“身份”的,单位上把他调来,落了户,分了房,又公费送出去学习进修,混到了文凭,又凭此而提了级(依“大锅饭”和“铁饭碗”原则,一旦提升,调出去也可保留原级别),本应“报效”的,现在却公然要“跳槽”,另攀“高枝”,则舆论便会一致指责他“没有良心”。所以许多人的调动,往往趁单位“亏待”了自己(如职称没评上,房子没分到)时提出,这样对舆论可以“理直气壮”,于自己也“心安理得”。

显然,这种“铁”的联系,不但造成了“想走的人出不去”,也造成了“想进的人进不来”。因为人才固然是单位的私产,职位同样是人才的饭碗。如果从外单位引进人才,则置本单位的人才于何地?这种对外有“挖墙脚”之嫌,对内又有“抢饭碗”之虞的做法,实在风险太大。所以世故一点的领导,就宁肯抱残守缺,得过且过。反正事业是国家的,成就是集体的,单位办得好不好,关我屁事!人才既然不能“流动”,单位当然也就“死水一潭”。如果再加上“近亲繁殖”(徒弟接师傅的班,学生接老师的位),那就更会“同则不继”,缺乏活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