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夏与官民内外有别,亲疏有差,长幼有序,贵贱有等,就构成了中国古代伦理的全部基础。它们是“家伦理”,也是“国伦理”,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华夏与夷狄的关系即“内外有别”,皇室与外戚的关系即“亲疏有差”,资深与新进的关系即“长幼有序”,官府与民间的关系即“贵贱有等”。差别序等,条理分明,秩序井然,故谓之“伦”。不过,最重要的,也就是两条原则,即“别内外”与“序等差”。

“别内外”是头等重要的,这一条界限必须先予划清。就整个民族国家而言,“别内外”者为“华夷”,“序等差”者为“官民”。中国文化很早就讲究“华夷之辨”或“夷夏之辨”。正宗的本民族称“华夏”。华,就是光、彩、美;夏,就是大、雅、正。总之,华夏就是“光大美好”之意。周边的异族,名称就不那么好听了,——东日夷,西日戎,南日蛮,北日狄。“夷”谓“平”,也就是必须平定、夷平、夷灭者;“戎”谓“兵”,也就是必须用武力征服者,故又通“寇”;“蛮”谓“蛇种”,故从“虫”;“狄”谓“犬种”,故从“犬”,轻慢侮辱之意自明(也有认为是图腾崇拜遗风的,这里不讨论)。

所以异族之敌,均称作“鬼子”,本族之敌则叫“匪”。“匪”即“非”,亦即“非正统”。国共两党谈判时,国民党自称“政府方面”,称对方则日“中共方面”,其中即已有“官民之别”,也算是一种“春秋笔法”吧!一到谈判破裂,立即撕破了脸皮大骂其“匪”,但仍不称“鬼子”,也就是坚守“华夷之辨”的立场,只辨“官匪”,不分“人鬼”。“是人”的“匪”,比“不是人”的“鬼”,还是要亲近一些。

与“匪”相近者为“贼”,但贼与匪又不尽相同。一般地说,匪是公开的官方之敌,贼则往往是暗藏的内部敌人,如家贼、工贼、学贼。匪在野故日“土匪”,贼在朝故日“国贼”。匪多有武装故“放抢”,贼多用谋略故“行窃”。所以,匪之于贼,有明暗、朝野、文武之别。此外还有“奸”。奸,有与异方相通之意,故多用于“通敌者”,如内奸、汉奸、奸细。奸与贼的共同之处,是“阴”。因此,那些阴险狡猾、阴鸷狠毒的人,也叫“奸贼”。

贼也通寇,叫“贼寇”。其实,贼与寇也有区别。贼为个体,寇为团伙(而且是武装团伙);贼是破坏者,寇是侵略者;贼是暗地下手,寇是公然抢劫。从字形上看,则贼是“以戈毁贝”,寇是“入室行凶”。咱们中国是家国一体的。入境即入室。所以但凡入侵者都叫“寇”。寇,有“匪寇”,有“敌寇”。无论“匪寇”、“敌寇”,都是仇敌,也叫“寇仇”。

敌寇和匪寇也有区别。一般地说,敌对而不认同(比如不同阶级、不同民族)者为敌,敌对而有所认同(比如同是中国人)则为匪,这就叫“异己为敌,同类为匪”。此外还有“伪”。伪有“假”义,多用于奸而得逞者。又有“逆”,逆有“反动”义,多用于“反动派”,如“汪逆”、“逆党”。逆反于正,伪反于真,奸反于忠,都有“非正”之意。所以,但凡不合法的政权,无论是匪寇建立或敌寇扶植的,都叫“伪政权”。但又不是一切敌方的军队都叫“伪军”。有叫“敌军”的,有叫“匪军”的,只有汉奸的军队叫“伪军”。

汉奸是最为人们所不耻的。“叛徒”也一样。最可耻,也最无好下场。因为敌我双方可以互相转化,或化敌为友,或转败为胜。“鬼子”可以变成“友邦”,“匪徒”可以招安为“官兵”,“贼寇”一旦得势便是“王侯”,唯独“叛逆”永无出头之日。其缘由,亦多因“内外有别”故。比如外国兵,原本是鬼子,要来打咱们,也还说得过去。你是自己人,却叛变投敌,帮外人打自己人,算什么东西呢?

除过“别内外”,便是“序等差”。比如同是“犯上作乱”,则官为奸臣,民为刁民,此为“官民之别”;同是“行为不轨”,则男为奸夫,女为**妇,此为“男女之别”,一般都不能互换。盖民为“下愚”,应该“浑浑噩噩”,如不愚,当然是“刁民”而不是“良民”;君为“上智”,自然“天纵聪明”,如不智,则是“昏君”而不是“明君”。至于官们,于公应“清廉”,否则便是“贪官”;于君应“忠诚”,否则便是“奸臣”。所以有“清官”而无“清臣”,有“忠臣”而无“忠官”,盖因身份义务不同,要求评价也就各异。故君不仁,则为“暴君”;官不仁,则为“酷吏”;而一般平民如果残暴,就只能叫“凶顽”。

总之,中国语言极为丰富,词语的搭配极重“分寸感”。正是在这细微带差异中,最能见到文化精神。比如抗战时期,日军叫“敌军”,投靠日本人的叫“伪军”,“消极抗战,积极反共”的则叫“顽军”。“顽”原本也叫“匪”(白匪)的。但国共既已合作,就不好这么叫了,改叫“顽”,意味“顽固派”。如果不顽固坚持反共立场,而是并肩抗战,就叫“友军”。但如果是外国军队(如美军),则叫“盟军”。这既是“内外有别”,又是“等差有序”。因此对外宾的称呼,便有“同志”、“战友”、“胞波”、“兄弟”、“朋友”、“贵宾”等等多种。只有尼克松和基辛格第一次来华时,被称作“客人”。可见同为“老外”,也有亲疏。这固然是“情”之所至,同时也是“礼”所当然。

尺度与统序别内外、定亲疏、序长幼、明贵贱的原则既定,剩下的就是掌握尺度了。

这就要排统序。什么是“统”?统就是一脉相承的系统。什么是“序”?序就是亲疏远近的次序。统分正邪(如华夷、官匪),序列大小(如君臣、父子),“统”决定着“序”。中国传统社会既然是以家庭为本位的,则最重要的“统”就是“血统”,而且是父系的血统。简单一点说,就是祖宗父子。

中国文化特别重“祖”。比如自己家族、氏族、民族的先人叫“祖先”,世世代代叫“祖祖辈辈”。又比如前人的事业叫“祖业”,前人的遗迹叫“祖武”,效法前贤叫“祖述”,而某一事业、学派、宗派、教派、流派的创始人则叫“祖师”。“祖师爷”地位极高,而“欺师灭祖”则是滔天大罪,虽千刀万剐、粉身碎骨亦不足以辞其咎。一些行业、派别的“祖师”,如木工的鲁班,禅宗的达摩,道教的纯阳,都常年接受祭祀,香火不绝。至于天子诸侯之“祖”,祭祀崇拜就更为隆重,而祭祀之处就叫做“庙”。其中,最重要、规格最高的是始祖的庙,叫“祖庙”,又叫“太庙”,又叫“祖”。以祖庙为中心,天子或诸侯率族而居,叫做“国”。祖在,国就在;祖毁,国就灭,叫做“毁庙灭国”。国既因祖而生而存,则自己的国家就叫“祖国”。同理,以祖庙为中心,族长率族而居,叫做“籍”。祖在,籍就在;祖毁,籍就亡,叫做“毁庙灭籍”。籍既因祖而生而存,则自己的籍贯就叫“祖籍”。

仅次于“祖”的是“宗”。宗也是庙,叫“宗庙”。祖是“始庙”,宗是继承者之庙,所以“宗”比“祖”要次一等。如“宗师”就比“祖师”略次。但“宗”的地位仍很高,如宗工、宗匠、宗门、宗藩,又如宗族、宗室、宗派、宗国、宗祠等。祖与宗合起来,就叫“祖宗”,又叫“列祖列宗”。

次于“祖宗”的是“父”。父这个字,许慎的《说文解字》说是“矩”,意味“家长率教者”;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则说是“斧”,意味“男子持石斧以事操作”。不过依我看,“父”既非教育工具,又非劳动工具,而毋宁说是统治的工具,即“权杖”。也就是说,父亲作为“父”一出现,就是家庭的统治者。他挥舞着权杖君临家族,指挥一切,令行禁止。只要看看“父”与“卐”(法西斯)在造型上何其相似,便不难意会到这一点。事实上,在中国传统社会,“父”都一直是家庭的统治者,而“类家庭”的群体中,统治者和领导者也都被称作“父”,如君父、国父、师父、神父等。

次于“父”的是“嫡长子”。所谓“嫡”,指“正妻”。正妻之子,为“嫡子”;嫡子中最长者,为“嫡长子”,也简称“嫡子”、“嫡”。在宗法社会中,嫡长子地位最高。嫡长子死亡,连其父也要为之服“斩衰”,也是五服中唯一长幼颠倒的特例。因为只有嫡长子,才是家族、宗族的唯一法定继承人,是家族、宗族一脉相承的血统所系,所以非同一般。始祖嫡传长房为大宗,大宗的嫡长子为“宗子”。宗子对于本宗是家长,对于旁支小宗是族长,有权继承始祖爵位,主持始祖庙的祭祀。因此嫡长子代表的是血统之“正本”,叫“正宗”、“正统”,又叫“嫡传”、“嫡系”。在中国的“类家庭”社会组织中,“嫡传”被看作最正宗的传统,“嫡系”则被看作最可靠的系统。

祖、宗、父、嫡长子,一脉相承,维系的就是“血统”。血统之所以如此重要,就因为它是“伦”,而家庭的建立,原本是为了防止“**”。按“家”字从“**”从“.豕”。**,如前所述,是一种东西南北交覆,有堂有室的“深屋”。豕,当然就是猪。不过,“家”中之“豕”,不是所有的猪,而是公猪,文雅的说法叫“牡豕”,又叫“豭”。“豭”与“家”完全同音。所以,“家”就是“猥”,也就是“公猪”,或“关进深屋的公猪”。这只公猪关进深屋干什么呢?当然不是为了圈养,而是为了防止**。因为公猪性**,只有关进深屋才不会“乱来”。所以,“关进深屋的公猪”——“家”,也就成了防止**的符号和象征。

关进深屋的既然是公猪,则所谓“伦”,也就首先是父系的血统。这样,当“伦”变成了伦理、道德,继而变成了“齐家治国”的方略时,血统,也包括类似于血统的其他什么“统”,——皇统、学统、道统、传统,也就成了“别内外、定亲疏、序长幼、明贵贱”的准绳。以父系为血统,是“别内外”;以嫡子为传人,是“定亲疏”;立嫡以长,是“序长幼”;而强调嫡传,则是为了“明贵贱”。统序既定,尺度自明。比如嫡系部队的装备就要比杂牌军的好得多,正统也要比异端吃得开。

难怪无论官匪,都要以“正宗嫡传”相标榜,不肯承认自己是“旁门左道”了。比如宋江打王庆时,王庆便骂宋江是“水洼草寇”,宋江则骂王庆是“谋反狂贼”,双方都大言不惭理直气壮地以“正统”自居,可见他们都自觉不自觉地站到了官方的立场上,尽管在真正“正宗”的官方看来,他们都是“贼”,是“贼喊捉贼”。但无论宋江,还是王庆,都不会认这笔账。他们必须把自己说成是“正统嫡传”。因为谁都明白,越是正统就越高贵,越是嫡传就越显赫。家如此,国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