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与吃饭

政治即吃饭,这是不少政治家的看法。

在中国古代的政治家和思想家们看来,平定天下,治理国家,和宰牲割肉、炒菜做饭是一个道理。老子就说过:“治大国者若烹小鲜。”所谓小鲜就是小鱼小虾。烹煎小鱼小虾,当然不能拿一把锅铲,上上下下搅个不停,翻乱一气。治理大国,也应该举重若轻,以静制动,切忌有事没事不停地搞“运动”,瞎折腾,弄得人心离散,民不聊生,一塌糊涂。

这也不完全是比喻。事实上在中国,搞政治往往就是吃饭,或请客吃饭。至少在餐桌上讨论国家大事,历史就很悠久。比如“周礼”中的“乡饮酒礼”,就是一种酒宴形式的“政治协商会议”,或者说“元老会议”。依此礼,国君、卿大夫、地方官等,应定期(据说三年一届)邀请所谓“贤者”、“能者”、“乡老”、“乡大夫”等社会贤达举行酒会,并在觥筹交错中,就一些大事进行咨询。上古尊老(老人多经验)重贤(贤者多智慧),召开这样的会议并不奇怪,且确有效果。但这种会议非行之于酒会之中不可,并名之日“乡饮酒礼”,却不能不说是一种“中国特色”。

政治既然即吃饭,则会不会吃、懂不懂吃、善不善于处理饮食问题,就关系到会不会做人,会不会做官,会不会打仗,甚至能不能得天下。

这也是有例的。比如赵国的老将廉颇,为了表示自己宝刀不老,雄风犹在,便曾经在赵王的使者面前,一口气吃了一斗米、十斤肉。因此辛弃疾才有“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诗句。可惜赵王的使者受了廉颇政敌的贿赂,回去后汇报说:廉老将军的饭量蛮好的,只是消化系统不太灵光。一顿饭的工夫,上了三次厕所。赵王一听,便犯了嘀咕。嘀咕的结果,则是廉颇白吃了那么多米饭和酒肉。

樊哙的运气就好多了。因为樊哙是当着项羽的面吃喝的。鸿门宴上,项羽原本要杀刘邦,结果被樊哙搅黄了。樊哙冲进宴会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而且吃的是生猪腿,简直就是帅呆酷毙,弄得项羽全然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刘邦也就趁机溜之大吉。刘邦开溜前,问樊哙要不要去告辞。樊哙说:

“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壮哉樊哙,不愧是能吃善饮的汉子,这见地是何等了得!

如果说“名将”(廉颇、樊哙)都是自己特别能吃的人,那么“名相”则多半特别会处理别人的吃饭问题。比如陈平就是。陈平少年时代在家乡是当过“宰”的。所谓“宰”,就是在酬祭社神的庆典中主持分配“胙肉”的人。所谓“胙肉”,就是祭祀用的牲肉。这些肉当然不会被神们吃掉,所以典礼结束后,要再分给大家吃,以便分享神的赐福。

这项工作不好做。倘若分配不均,便会引起纠纷,把好事办成坏事。然而陈平虽然年少,却干得十分出色,“分肉食甚均”。于是父老乡亲们便一齐赞道:陈平这小伙子可真会当咱们社祭的“宰”啊!陈平也大言不惭,说:啊呀!要是让我当天下之“宰”,那么咱们国家也就和这块肉一样啦!后来,陈平果然“宰割天下”,成为西汉的开国元勋和一代贤相。连司马迁也认为,这不能不追溯到他少年时,在砧板上切肉时所立下的志向和所表现的才干。

社祭的“宰”虽然操刀割肉,毕竟还算是“神职人员”(尽管是业余的)。商王朝的开国贤相伊尹,甚至很可能就是厨子,墨子就说伊尹曾“亲为庖人”。墨子是宋人,宋乃商之后。墨子的话,大概比较靠得住。伊尹这个人身世来历,史书上说得不太清楚,但肯定出身比较卑微,也许是一介平民,甚或是一个奴隶。《墨子》、《吕览》和《史记》都说他是陪嫁的“媵臣”。大概伊尹成为陪嫁,主要因为他的烹调手艺。所以陪嫁过来后,就当上了王宫的厨师长,而且很可能不但负责日常的伙食,还要负责祭祀和牺牲。总之,成汤觉得他做的菜的确“味道好极了”,伊尹也就趁机“说汤以至味”。大概是说天下还有比鱼肉更美的滋味,那就是平定天下治理国家,同时又说了些诸如“治大国日烹小鲜”之类由此及彼的道理。于是成汤大为赏识,提拔他当了右相。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伊尹以割烹要汤”,“负鼎俎以滋味说汤”。

关于这段史实,从春秋战国时起,便诸家说法不一。孟子甚至根本予以否定。伊尹本人是不是厨子,这已经搞不清楚了。但在上古,宰相出身于厨师,或厨师当了宰相,则完全可能。什么是“宰相”?宰,就是宰杀牺牲、分割胙肉;相,就是赞礼司仪、陪伺招待。一个“红案师傅”,一个“陪酒先生”,合起来便是宰相。当然,他们宰的是祭祀牺牲,相的是王公大臣,所以非由高级知识分子担任不可。其实,宰牲相君是大学问,连孔子都说行军打仗的事他一点也不懂,厨房里的学问倒多少通晓一点,可见宰和相都是“高级职称”,同时也是厨子。由这样的人领导的政府,能不是“厨房内阁”吗?他们开起御前会议来,能不满嘴都是“滋味如何”吗?

厨房内阁

内阁设在厨房里,派个厨师当宰相,实在太有“中国特色”了。

这也不奇怪。因为君以国为家,则家务即是国务;民以食为天,则治民即是治肴。更何况,政治生活中的宴会又是何其多啊!祭祀天神地祗祖宗人鬼要吃,接待外宾签订盟约要吃,酬劳臣下讨论国是要吃,召集元老们开政治协商会议也要吃。身为“国务总理”的宰相,怎么能对厨房里的事一无所知呢?

其实,既然是“民以食为天”,那么,治理国家,也就无妨广义地看作是分配食物。所以陈平分割肉食“甚均”,便证明了他确有能力成为“天下之宰”。所谓分配食物,又包括三个方面。一是数量的多寡,二是品质的优劣,三是饮食的先后。总的原则,是地位越高,就吃得越多、越好、越早;地位越低,就吃得越少、越差、越晚。比如菜盘子(上古时叫“豆”),就不能一样多。天子二十六豆,公十六,侯十二,上大夫八,下大夫六,这就叫“均”。如果你认为“均”是大家都一样,那就大错特错了。

看来,分配食物,也绝非一件容易的事。为了防止忙中出乱、乱中出错,就必须在酒会开始以前,事先安排好“席位”。席位,就是每个人在餐厅里坐的位子。古人席地而坐,所以叫“席位”。“席位”其实也就是“地位”,——席地而坐之位。所以“席位”要根据“地位”来安排。首脑人物、中心人物、显赫人物的席位设在正中,叫“主席”(主人或主宾之席);其余参加者的席位,又依照一定的等级秩序,分列于两边,叫“列席”。什么人“主席”,什么人只能“列席”,都有一定之规。这些规矩,就叫“礼”。孔子是礼学家,自然懂得这一套,所以自称通晓“俎豆之事”,因为这套规矩原本就是吃饭吃出来的。

除席位外,酒具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所谓酒具,主要是尊与爵。尊是酒罐,爵是酒杯。酒会上,尊放在地位最高者面前,于是由“尊”(酒罐)而“尊”(尊贵)。至于爵,当然是人手一只。但爵有质地好坏之分,便用以区分贵贱。比如卿用玉爵,大夫用瑶爵,士和其他低级官吏用散爵。这样,爵与位就一致了,合称“爵位”,用以区分贵族的等级。一只酒杯就有这么多的名堂,这么多讲究,那“俎豆之事”岂是小看得的?

一个盛大的宴会,当然不会只有酒而没有肉。酒盛在尊里,肉煮在鼎中。鼎是一种青铜炊具,圆形三足两耳,也有方形四足的。体积大的,或者竞可烹煮整头的牛羊;体积小的,也可煨鸡炖鱼。目前出土的最大的鼎,是殷墟武官村司母戊大方鼎,通耳高133公分,长110公分,宽78公分,重875公斤。鼎越大,当然排场也越大。但是鼎多,同样排场也不小。周制诸侯之食五鼎,分别烹煮着牛、羊、猪、鱼、野味(獐子等),谓之“列鼎而食”。在一片钟鼓齐鸣声中,宴会的主持人(宰相之类)依照“礼”,或遵君主之命,用“匕”把不同肢体部位的肉从鼎中取出,再按“爵位”的高低分配到每个人席前的“俎”上,由各人用刀切着吃,这就叫“钟鸣鼎食”。

显然,谁掌握了“鼎”,谁就掌握了食物的分配权;如果掌握了国家的“鼎”,也就意味着掌握了政权。因此,当禹担任了中国各部落联盟的领袖时,所做的一件大事,就是“铸九鼎”。铸九鼎所用之青铜,据说来自“九州之牧”。这样,“九鼎”便象征着“九州”,亦即象征着普天之下食品的分配权了。

这当然是宝贝。所以夏商周三代之时,一直被奉为传国之宝。商革夏命,成汤迁鼎于商邑;周革殷命,武王又迁鼎于洛邑。鼎之所在,即王者之所在,亦即政权之所在。公元前606年,楚军伐陆浑之戎而至于雒水,趁机在周王室的地盘上搞军事演习,耀武扬威。周王室自然知道楚人不怀好意,无奈其时早已不大摆得起“天子”的架子,只好派了王孙满去劳军。于是楚庄王便故意问王孙满说:不知道那九鼎究竟有多大多重?这就叫“问鼎”,很明显的是要抢饭碗了。

觊觎政权叫“问鼎”,建立政权则叫“定鼎”。反正那口烧饭锅搁在哪儿,权力中心就在哪儿,朝廷大臣们也都得围着它团团转。于是宰相之位便叫“鼎鼐”,国家重臣便叫“鼎臣”,首辅三公便叫“鼎辅”,而国运国祚便叫“鼎祚”。如果国运兴隆国祚昌泰,就叫“鼎盛”;如果三方并峙势均力敌,就叫“鼎立”。倘若不懂中国文化中政治与饮食的关系,就无论如何不会明白,一口卤牛肉的铜锅竟会有如此之高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