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与麻将是人,大约就总要说闲话。

闲话有两个意思,一是闲暇时说的话,二是非正式说的话。人不是老是干活,总有闲下来的时候;也不能老是打官腔,多少得来点儿信口开河,于是就有了闲话。

闲话的好处,是轻松、随意,说的人不累,听的人不烦。说闲话又叫“聊天儿”,也叫“闲聊”。聊,有暂时、权且、略微等意思;闲,则有奎、白、漫无边际、无关紧要等意思。可见“闲”也好,“聊”也好,都无关大局,无伤大雅。又闲又聊,就更加可有可无,没个正经。反正闲话就是那种“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的话。既然“说了也白说”,就不坊“乱说”;既然“不说白不说”,就大家“都说”。再说,闲着也是闲着。说点儿闲话,既打发了时光,也好歹算是做了点事情,没白闲着。所以,闲话也不完全是“白说”。

中国人爱说闲话。全国各地,都有关于闲话的种种说法。比如北京叫“侃山”,上海叫“吹牛”,东北叫“啦呱”,西北叫“谝传”,新疆叫“宣荒”,闽南叫“化仙”,成都叫“摆龙门阵”。这些说法都很形象,也有意思。就说“宣荒”。宣是宣讲,也是散布、传播。荒则是荒远,也是荒唐、荒谬。宣荒嘛,就是把那些荒诞不经的“荒信儿”(也就是“道听途说”)胡乱“宣”他一气,自然可以漫无边际地东扯西拉,一直扯到天荒地远,一点谱都没有了。因此也叫“吹牛”。

这就开心。因为没有拘束,不必循规蹈矩,很能让人放松。

其实宣荒也不容易,得有点精神,也得要点水平才行。比如北京人“侃”起“山”来,就确乎有股子“愚公移山”的劲头;而成都人摆“龙门阵”的架势和阵势,也绝不亚于当年的薛仁贵薛大将军。北京人和成都人,都是拿闲话当事业的。倒是闽南人潇洒。乌龙茶一泡,榕树下一坐,看着潮起潮落云散云飞,天南海北随心所欲地聊开去,便飘飘欲仙了。是啊,聊天即等于“化仙”,则其乐也如何?

难怪中国人爱说闲话。

爱说闲话,首先是比较有闲。农业民族的生活节奏是比较慢的。农村里靠天吃饭,白天虽然忙碌,晚上却有的是空闲。何况还有“农闲”。尤其北方农村,一到冬天,就没什么事做,又哪儿也不能去,只能猫在家里,不说闲话干什么?当然,游牧民族的生活节奏也不快。但他们骑在马上,人与人隔得老远,说闲话就不怎么方便,所以他们唱歌。

唱歌和闲聊,都是宣泄过剩精力、打发多余时间的方式。其实读书也一样。因此“无聊才读书”。不过读书要有文化,得断文识字才行。此外,泡吧要有钱,钓鱼要有闲,健身要有场所,下棋要有智慧,还是说闲话便当。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时间,也无论是在田间垄上、街头巷尾、茶馆饭店、车站码头,都可以说。既无需经费,也不要文化,一张嘴就是本钱,两个人便可开讲,更没有身份地位的限制,“人人有份,大家一样”。因此,在中国,人无分男女,地无分南北,皆有说闲话之可能、之条件、之兴趣。

再就是打麻将了。麻将是中国的“国玩”。它比桥牌好接受,比扑克花样多,不像围棋那么深奥,不像象棋那么费神,既可深入,也可浅出,少长咸宜,雅俗共赏,所以人见人爱,一玩就上瘾。坐在麻将桌前,就像坐在电脑跟前一样,时间过得飞快。何况麻将还有“群体性”,非四人一桌不可。这下好了,一个人,枯坐家中百无聊赖,正寻思着到哪凑热闹,一个电话来了:“嗨,哥们,咱这儿正j缺一呢!”他还不赶紧去?

这就有用。有什么用?交际。至少是为交际提供了机会,制造了借口。中国人是极其注重人际关系的。有事没事,大家都得聚一聚。但走亲串门,枯坐闲聊,久则乏味;请客吃饭,劳神费力,难以持久。何况请客吃饭,要有借口;走亲串门,要有话题。打麻将就没有这么多啰嗦。打麻将是不要借口的,麻将本身就是借口;打麻将也不用另想话题,麻将本身就是话题。所以打麻将最好。朋友聚会,可以增进友谊;家人围打,可以共享天伦。有些做子女的为讨双亲高兴,特地在节假日陪父母打上几圈,也算是一种孝心。朋友之间打麻将,那些会做人的,八圈下来,赢家请客吃饭,就更是功德圆满,皆大欢喜。

闲话与段子这就很像说闲话。

说闲话,图的也是融洽关系增进感情。闲话就是闲话,与己无关,无足轻重,既不必劳神费力,又不会因观点不同而陡起纠纷,正是融洽关系的好玩意,自然人人爱讲,个个爱听。所以,说闲话和打麻将一样,也是会上瘾的。“十亿人民九亿搓,还有一亿在琢磨”;“十亿人民九亿侃,还有一亿在发展。”麻将和闲话,是不是中国人的“最爱”?

中国人爱打麻将,爱说闲话,说到底,还是因为爱扎堆,爱抱团,爱往一块凑。所以中国人也爱聚餐。或者集体会餐,或者凑份子吃饭,或者轮流坐庄,这回你请我吃,下回我请你吃,反正就是凑在一起吃。聚餐既为友情而来,便常常还要辅之以麻将和闲话。或者吃饭之前先来几圈,或者饱餐之后打个通宵。但不管是觥筹交错,还是长城高筑,闲话总是不会缺席的。

闲话是酒席上最重要的一道菜。说是调料也行。没有闲话,大家都正襟危坐,沉默寡言,或者温文尔雅,行礼如仪,那餐饭一定吃得寡淡,还剧累。想想也是。凑在一起吃饭,原本就是为了联络感情发展关系。如果一个个都跟闷葫卢泥菩萨似的,屁都不放一个,这饭还吃它做甚?所以,即便是不甚相识的人凑在了一起,哪怕是吃工作餐,也得说上几句。如果是请客吃饭,那就更不能“冷场”。这时,主人自己如果不善言词,或没有酒量,就非得请善饮健谈者作陪不呵。“陪客”不是“说客”。他的摇唇鼓舌,不是为了说服别人,而是要活跃气氛,因此不能“讲道理”,只能“说闲话”。不说闲话,难道谈哲学不成?

哲学当然也是可以谈的,但只能作闲话讲。政治也一样。事实上政治也是酒桌上的一个主要话题,另一个主要话题则是性。也有把政治和性糅在一起讲的。当政治和性被当作闲话,尤其是被糅在一起当作闲话来讲的时候,它也就成了“段子”。

段子的种类很多。从形式上讲,有小故事,也有顺口溜。从内容上讲,则有荤有素有黑有白。荤段子也不一定就粗俗。抗战时,有人撰得一联戏赠新婚夫妇,道是“军进娘子关,英雄胆战;炮打珍珠港,美人心惊”。以“时事”影射“性事”,你不能不叹服“真亏他想得出”!时下流行的一个段子则颇有“时代感”:“二十岁的男人是‘奔腾’,三十岁的男人是‘日立’,四十岁的男人是‘正大’,五十岁的男人是‘微软’,六十岁的男人是‘松下’,七十岁以上就只好靠‘联想’了。”这也得有些小聪明才编得出。

政治话语当然也能“入段”。比如麻将这玩意儿,看起来没有什么了不起,其实学问不少。便有人套用林彪的话说:“打麻将,不但战士要学,干部也要学。打麻将,最容易学,真正打好就不容易了”(林彪的原话是“老三篇,不但战士要学,干部也要学。老三篇,最容易学,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

其实说段子也一样。段子不过是闲话,按理人人会说,但真正说好并不容易。首先得交际广。交际广,听得就多,而且“版本”新。但听得多不一定记得住、说得出,所以还得记性好、口才好。会说段子的人差不多都有相声演员的口才,会没悬念,会抖包袱,甚至会说方言,总之是说学逗唱样样精通,嘴皮子特溜,这才能成为“九段高手”。

听段子既然有如听相声,会说段子的人在酒桌上便特受欢迎。现如今,但凡有点规模的公司和有点级别的部门,都会有一个到几个这样的“高手”,以便应付那没完没了的迎来送往,并保证每一个被宴请的客人,都眉开眼笑心情舒畅,对本公司或本单位、本地区留下愉快而深刻的印象。实际上段子在酒席上有着不可小看和不可替代的作用。酒席上只能说闲话是不是?但闲话也不是可以随便说的呢!比如拉家常,就只限于亲朋好友之间。官场上,商界里,双方如果不是关系特“铁”,或知根知底,拉家常弄不好就会有“套取情报”的嫌疑。其他一些闲话没准也会犯了忌讳,只有说段子百无禁忌。段子里面说的事,都属于“事不关己”,可以“高高挂起”的一类,不会招谁惹谁。但又有趣,因此百听不厌。尤其是“荤段子”,几乎没人不爱听。几个包袱一抖,再矜持的人,也会忍不住笑起来。这时,他就是想端个架子摆个谱,怕也不能。

这就好了。讲段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调节气氛,放松身心,解除戒备,拉近距离。你想,当大家都因为一个“荤段子”而笑成一团时,彼此之间,还有什么隔阂、防范、陌生感呢?自然是“打成一片”。即便不是哥们姐们,至少也不会再打官腔了。

闲话与中国人段子是闲话,闲话却不等于段子。

闲话的范围很广,内容很多,而且也没有什么一定之规。事实上,举凡一切与“大事”无关的“小事”,与“公事”无关的“私事”,与“正事”无关的“闲事”,以及一切不愿意、不能够,或者不值得摆在桌面上公然进行的议论和批评,都可以成为“闲话”,或被视为“闲话”。

不过,说得多的,还是他人的私事,和对他人的私下批评。传统社会中的中国人,对探索自然兴趣不大,对公益事业也热情不高,唯独对关乎他人私事的闲话,以及各类来路不明的消息传闻,兴趣盎然,乐此不疲。它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街头巷尾的谈资,饭局上的下酒菜,床头上的兴奋剂。对于“闲话爱好者”来说,评张论李,说三道四,大嚼其舌头,比嚼口香糖有味道得多。倘若一天不说闲话,或无闲话可说,则会像发了鸦片烟瘾一样,浑身不自在。

这样一来,中国的成年人,便差不多都和闲话有了瓜葛。不是自己说闲话,便是听别人说闲话;不是说别人的闲话,便是被别人说闲话。被别人说闲话固然是不好的,因为那多少意味着自己有什么“话柄”捏在了别人手里。尽管这话柄也许根本就不成什么“话”,或根本就不在“话”下,但无端地被别人“话”了一下,总归心里腻歪。然而,不被人说闲话,也是不好的,因为那意味着别人根本就不把你放在眼里。如果放在眼里,时时盯着,怎么会一点闲话也没有?怪事!

同样,爱说闲话,固然是不好的。因为太爱说闲话的人,总会给人以不那么正派或正经的感觉。他怎么那么爱说闲话呢?八成是有毛病。正经事都忙不过来,哪有那么多时间说闲话?自己的事都管不好,怎么那么爱管闲事?然而,完全不说闲话,也是不好的。因为大家都说闲话,你一个人不说,就显得“不合群”,也给人以有毛病的感觉。所以,除非你自命清高,存心和大家伙儿过不去,便少不得多多少少要说点闲话。

于是,在中国,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闲话。在茶馆、饭店,在车站、码头,在单位的办公室,在各个家庭和宿舍,到处都是闲言碎语,飞短流长,正所谓“春城无处不飞花”。

然而却很少有人能想到这“闲话”竟是可以杀人的。

比如《红楼梦》里的尤二姐,其实便为闲话所杀。王熙凤先是“私下里”(而且是“好心好意”地)把闲话倒给尤二姐听,说是:妹妹的名声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来往太密。然后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果真传得满世界都知道,“除了平儿,众丫头媳妇无不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讽”。“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最后只好走上绝路。像这样被闲话杀死的人(尤其是女人),究竟有多少,我们无法统计。但只要多少读过一点中国文学作品的,便知道那一定不是一个小数。“周公恐惧流言日”,连位高权重的周公,尚且害怕流言蜚语,更何况是孤立无援的弱女子?

闲话可以让人“丧命”,也能让人“丢官”。比如西汉文帝时的河东太守季布,大约是个好官。文帝听人称其贤,便把他从河东太守的职位上召回来,打算任命为御史大夫。当时御史大夫的职位很高,位列上卿,相当于副首相,于是便有人说“闲话”了。说是季布这人挺勇敢的,力气又大,就是爱喝酒,一喝酒就发酒性,大家都不敢接近他。文帝一听就犯了嘀咕,把季布冷落在宾馆里,一等就是一个月。季布便跑去对汉文帝说,陛下将臣召回,又无所任命,只怕是听到什么闲话了吧?陛下以一人之誉而召臣,一人之毁而去臣,臣深恐天下有识之士听说陛下如此地为他人的议论所左右,就能窥测到陛下的深浅了。文帝被说穿心思,暗自惭愧,一声不响,呆了半天,才支吾其词地说,河东比邻京畿,是朕的手足,所以特地召见爱卿。季布这才重回河东去当郡守。如果季布不向文帝把事情说穿,岂不就会因几句“闲话”而成了“待聘干部”,甚至要“下岗”?

当然,闲话之最常规作用,还是让人“丢脸”。别的不说,光是被人说了闲话,便是“丢脸”。因为别人都没有被说闲话,唯独你被说了,成了“另眼相看”的人,丢脸不丢脸呢?再说,为什么不议论别人,偏偏议论你呢?可见你有“问题”。至于那“问题”是不是“问题”,则又当别论。但“有问题”即是“问题”,而一个本来应该“没问题”的人居然“有问题”,当然也就“丢脸”。尽管你被平反了,尽管你被证明无罪,也“没有问题”,但只要闲话不止,就终究是个“问题”,也就别想过安生日子。阮玲玉的自杀,便是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