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艺术家除了存心用闲话为武器,报复泄愤,搞窝里斗外,还有一类人的爱说闲话,只不过是为了过“嘴巴瘾”。这可算作“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他们与谁也没仇没怨,既不想打倒谁,也不想报复谁,既没有目的,也没有动机。他们之热衷于讲闲话,完全是“为闲话而闲话”,因此是真正的、纯粹的、不折不扣的“闲话爱好者”甚至“闲话艺术家”。

这种人,人数虽不一定多,但能量大,影响广,是“闲话运动”的中坚分子和骨干力量。中国的“闲话事业”,多半要靠他们来维持和发展。因为他们对闲话最热爱,最痴迷,也最不受其他非闲话因素的影响,因此总能保证闲言碎语的流布和传播。

从性格上讲,“闲话艺术家”多半是些热心快肠又心直口快的人。热心快肠就爱管闲事,爱管闲事就熟人多,人缘好,信息面广,消息灵通;心直口快就口没遮拦,不看对象,逢人就讲,到处传播。总之,什么话他们都能插上一嘴,什么事他们都能插上一脚,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没有他们不敢发表的议论。加上没有私利,没有目的,没有是非,传起闲话来,也就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甚至常常站在十字路口,义务充当“新闻发言人”,在众“望”所归和一片喝彩声中大过其瘾。

这当然十分可爱,同时也十分可怕。因为他们的传播闲话,完全没有私心杂念。没有私利,也就没有立场,当然什么闲话也都一律予以传播,伤害了谁他可不管,而且还自认为很公正,因此也最可怕。老谋深算的窝里斗高手,要用闲话来暗箭伤人时,首先想到的“枪手”往往也就是他们。他们稀里糊涂地被别人当了枪使,还任劳任怨,不计报酬,实在堪称“闲话艺术家”。

这类宝贝之所以乐此不疲,细考其心理,又无非三端:其一是“责任心”,以管闲事为己任,甘愿赔上时间,搭上精力,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闲事四方奔走,到处游说,似乎天下之兴亡,社会之治乱,全系在他的一张嘴上。其二是“表现欲”,不甘寂寞,好胜心强,听到一点风吹草动,立马就要表现自己“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道”的“神通”。所以这类人讲闲话时,听众越多,他的热情就越高;如果没人爱听,便会落落寡欢,索然无味。其三是“快乐感”,即在传播和讲述闲话的过程中,能因这过程本身而体验到一种快感。有无这种快感,是区分“闲话艺术家”与一般“闲话爱好者”的分水岭。只有那些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纯为快感而讲闲话者,才真正是“为闲话而闲话”,“为艺术而艺术”。

以闲话为乐事、为第二职业的“闲话艺术家”毕竟是少数,以闲话为武器、为斗争手段的“闲话阴谋家”也毕竟是少数。就多数人而言,他们的讲闲话、听闲话、传闲话,则不过是为自己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增添一点“乐子”罢了。“世界大舞台,舞台小世界”,每个人都要在这社会舞台上“表演人生”,倘无“戏剧性”,便未免乏味。听闲话,即等于看戏;讲闲话,即等于演戏;在传闲话的过程中添油加醋,则无异于编剧之一了。

不过,“编剧”并非人人能当,“好戏”又必须连连出台。尤其在古代,既无广播可听,又无电视可看,说闲话是重要的娱乐方式之一。单靠自家业余创作,信口胡诌,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何况倘若没有口才,也说不好。

于是,以闲话为职业者,也就应运而生。

宫廷里的“职业闲话家”是“弄臣”,主要的工作是和皇帝开玩笑、说笑话、闲聊天、逗乐解闷。皇帝也是人,不能整天板着脸办公、说“正事”,也要消遣、娱乐、游戏,包括说闲话,这就非有弄臣不可。“弄”者,戏弄也,故弄臣即“狎近戏弄之臣”。他们的工作,并不止于说闲话,有的其实是“男宠”,搞同性恋的角色,所以不大被人看得起。专一说闲话的则叫“文学弄臣”,又叫“文学侍从之臣”,较之男宠要稍为体面一点,有的还能“入阁拜相”,如清代康熙朝的高土奇即是。此外还有“太监”。太监原本是女性化的男人,自然不乏会说闲话者,给皇太后、皇后、嫔妃们说闲话的任务,就由他们承担。达官贵人家里的“职业闲话家”则是“清客”,即专一在这些人家里帮闲凑趣的门客,比如贾政身边就养了一大批。他们的任务,无非是做点诗,填个词,说说笑话,行个酒令,凑凑趣,捧捧场,拍拍马屁,打打秋风而已。弄臣和清客,因为都是只有等皇上或权贵们“闲”下来时才“上班”的,所以他们的职业,也就可以统称为“帮闲”。

帮闲与帮忙帮闲的职业,历来不大被人看得起。皇上既把他们“俳优蓄之”,达官们也往往只有表面上的客气,因此有抱负或有骨气的文人便往往不屑一为。比如司马相如,就常常装病,不到武帝面前去献殷勤,一心要做“封禅”的大文章。又比如李白,听说玄宗召他,以为会委以重任,高兴得“仰天大笑出门去”,声称“我辈岂是蓬蒿人”。及至到了长安,才发现不过是做“文学弄臣”,写些“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小曲,便气得在街上喝得烂醉,“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最后终于挂冠而去。其实依我看,这两位也用不着这么恼火,因为实在看不出他们有什么政治才能。太有艺术家气质的人,其实不宜持政,因为他们只会“乱政”。试看会做诗的李煜,会画画的赵佶等人,哪一个不是把国家搞得一塌糊涂?让他们“帮闲”,应该说倒真是“知人善任”。

何况帮闲也不容易。鲁迅先生说过:“必须有帮闲之志,又有帮闲之才,这才是真正的帮闲”(《且介亭杂文二集?从帮闲到扯淡》),否则便不过是“扯淡”。所谓“真正的帮闲”,第一要“会说”,也就是要有好的口才,能够举重若轻,挥洒自如,风趣幽默,引人入胜,相当于“口头文学家”。第二要“能讲”,见多识广,知今鉴古,无论什么话题,都能接上碴儿,对上口,说出名堂来。这就要肚子里有货,至少是半个“学问家”。第三要“善道”,也就是要知道哪些话该讲,哪些话不该讲,无论讲什么,都只会让人高兴,不会让人反感。这就简直要有点“政治家”的天赋了。

说好闲话已属不易,而要能做到“微言大义”,起到“振危释惫”的作用,就更不容易。不但要为人正直,还要有过人机智。不过历史上还真有这样的人,比如战国时的淳于髡(kun)和优孟等等就是。其中最优秀的,又当首推秦的优旃。“优”即“倡优”,是以乐舞戏谑为业的艺人。优旃是个侏儒,矮小丑陋,大约是滑稽演员这一类的人物,“善为笑言”,却“合于大道”。秦始皇曾想建一个大猎场,东至函谷关(今河南省灵宝县西南),西至雍(今陕西省凤翔县南)、陈仓(今陕西省宝鸡县东)。优旃听了后便说,好得很好得很!再多养些野兽在里面,敌寇从东方来,只要命令麋鹿去抵抗他们就行了。秦始皇一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秦二世当了皇帝,又异想天开地要用油漆来涂饰城墙,优旃一听又说,好得很好得很!油漆过的城墙,又漂亮,又阔气,又滑溜溜的,敌人来了爬也爬不上。只是涂漆倒也容易,但要找一问大房,把漆过的城墙放进去阴干,就有点困难了。于是二世也一笑了之。这可真是片言谈笑之间,便否决了一件于国于民有百弊而无一利的议案,实在应该说绝非“帮闲”,而是“帮忙”。

清客之中,也不乏能帮忙者。汉武帝(一说汉宣帝)时北海太守某公(一说名龚遂)的清客王先生就是。当时,皇上召见太守,王先生便对太守说,如果皇上问明公,“何以治北海,令无盗贼”,明公打算怎样回答呢?太守说,我回答:选择贤良的人才,任其尽展所长,赏拔超异寻常的人,处罚不图上进的人。王先生说,这就是自吹自擂,自夸功劳了。请明公这样回答:“非臣之力,尽陛下神灵威武所变化也。”北海太守见了皇上,当真如此对答。皇上一听,果然“龙心大悦”,提拔北海太守为掌管上林苑的水衡都尉,令王先生做他的副手(水衡丞)。王某的话,算不上“正义”,但也是“帮忙”,不是“帮闲”。

可见“闲话不闲”。闲话讲得好,便是“帮忙”;讲得不好,便是“扯淡”。帮忙与扯淡之别,全在内容,不在形式。所以,历史上的政治家、外交家虽不是“职业闲话家”,却也大都会讲几句闲话,多少有一点讲闲话所必需的文思、口才和应变能力。因为中国传统的政治和外交,都往往有宴会。宴会是表示友好的形式,不能“打官腔”,只能“说闲话”。即便发生冲突,也只能用“闲话”来还击和化解。三国时,有一次西蜀的使节张奉在孙权举行的宴会上出言不逊,东吴方面十分恼火,又不便发作,于是东吴方面的薛综便走过去向张奉敬酒,并十分随意地问他:先生知道什么是“蜀”吗?“有犬为猾,无犬为蜀,横目苛身,虫人其腹”。张奉不高兴地反问:先生难道不能说说什么叫“吴”吗?薛综应声道:“无口为天,有口为吴,君临万邦,天子之都。”于是众座皆笑,张奉无言以对,只好认输。可见所谓“折冲樽俎”,其实是离不开闲话的。

闲话与闲书闲话既然有这么多的用处,自然就会有专门讲闲话的书,叫做“闲书”。闲书又有两种,一种专门记录闲话,另一种则自身便是闲话。前者如魏文帝曹丕的《笑书》、同代人邯郸淳的《笑林》都是。另外如有名的《世说新语》,也记录了不少闲话。后者的范围就更广了。广义地讲,但凡供人闲暇时阅读,并不一定要正式场合才使用,或并不一定要正襟危坐刻苦攻读的书,都可以看作是闲书,尽管它们的内容未必都是“闲事”。这又是只关乎形式而不关乎内容了。这样算下来,则杂文、随笔、散文、小说,总之,文学作品的半数以上,都应视为“闲书”。

这显然要引起不少人的反对和愤怒。理论家会认为这是无视文学的社会作用,而作家则会认为这是故意贬低他们的“身价”,视作家为“倡优”。但是,请且慢大动肝火。第一,当今社会,人人平等,所司职业,只有社会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别。当一个“职业闲话家“,至少不比当一个“职业套话家”和“职业空话家”更“下贱”。第二,一本书有无社会价值,主要看内容;有无审美价值,则主要看形式。只要有高尚、健康、充实、于人民有益的内容,就有社会价值,而无论其形式“闲”与“不闲”。当年有人攻击鲁迅先生,说他的作品是一种“以趣味为中心的文艺”,“它所矜持着的是闲暇,闲暇,第三个闲暇”,先生不以为“掉价”,反将自己的杂文集名之日《三闲集》,以为略示反击。显然,先生对于所谓“闲书”问题,有着超于常人的深刻见解,与那些表面自命高雅实则俗不可耐的人,不可同日而语。

其实,闲书正如闲话,本身并无所谓好坏。关键要看你说的是什么。比如前述优旃说的那些闲话,就利国利民,而且效果比正儿八经上“万言书”要好得多。当然,闲话也害人。但,不是闲话,就不害人了么?张春桥、姚文元写的那些文章,还有那个时期“两报一刊”的社论,不是闲话吧?害人不?可见,闲话害人,并不因为它是闲话。这就正如一把斧头不幸被用来杀人,那罪过却不在斧头一样。

更何况,闲书和闲话,还为生活之不可少。我们知道,闲话,原本并不是“背后议论批评”的意思,也不等于“不满的话”、“坏话”,而是“闲暇时说的话”。闲书则是“闲暇时看的书”。它们不但是一种休闲方式,也是一种生活情趣。生活中,完全不说闲话的人有多少呢?读书而完全不读闲书的也不多吧?即便有那么几个,也十有八九刻板迂腐、枯燥无味、了无情趣,而且还活得很累。

因此我们不妨把闲书分为三类,一类是内容充实、意义深刻者,则形为闲书,实则正史。一类是形也“闲”,实也“闲”,虽无“重大意义”,但能调剂生活,放松身心,消除疲劳,打发时日,也有一定的作用。还有一类是内容空}同、毫无意义者,则只能算是“扯淡”。闲书容易变成“扯淡”,这倒是不可不防的。但“扯淡”者却并非只有闲书。比如时下道貌岸然,文字枯燥,一本正经地在那里扯淡的所谓“正书”,难道我们见得还少吗?

如此说来,则闲书也可以说正事,正事也可以用闲笔来写了。事实上,这类著作历史上并不少见,比如清人袁枚的《随园诗话》便是。它至今仍是中国美学史和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一部重要著作,然而却是“闲书”。这又再次证明闲书并非就一定没有价值。相反,由于闲书态度闲适,文笔流畅,辩解敏捷,风趣幽默,读起来轻松愉快,引人入胜,因此说起“正事”来,效果往往更好。写这样的好闲书,一要见解独到,二要学识渊博,三要灵活机智,四要才气盎然,才能写得生机勃勃,发人深思。这就要有“举重若轻”的功夫,绝非单凭“耍贫嘴”就可以奏效的。

本书要做的,也正是这样一种试验,——给严肃的学术著作以闲书的形式,或者说,赋予闲书以深刻的思想内容。所以,我将这种形式,名之日“随笔体学术著作”。这一试验成功不成功呢?作者心中并没有底,就只好一任读者诸君去鉴定,去品玩,去说三道四,去讲“闲话”了。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