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沐浴过后,身心放松,倾瑟就觉一阵困意袭来。她捂着嘴呵欠连连,直往床榻那边去。然却走了不过几步,这时突然房门被人叩响了。

叩门声不长不短不急不缓响了三声,让人听进耳朵里干干脆脆却又生出一股子绵长悠远的矛盾来。

可那声音听进倾瑟耳朵里,却令她十分头大。想来这大老夜的谁人敢不识好歹不知死活敲起太子妃的屋子,还没有一干小婢监子的阻挠?除了一人怕是没谁再有如斯狗胆。

倾瑟捏着鼻梁走到门前,未先开门,而是柔软的身体懒洋洋地斜靠在门壁上,出声道:“莫不是沐个浴出来后迷路了?转身直走然后往左拐第三间屋便是书房,为人指点迷津乃人生一大善事殿下不用太感激我,快回去罢。”

半晌门外才传来一小声嘀咕:“咦,娘子竟知道是为夫么?”

倾瑟干脆道:“回书房,熄灯,歇息。”

不错,这门外之人老老实实是太子,仅仅几天他就成为了一块成功合格的狗皮膏药。倾瑟私以为,太子其余的倒还好对付,偏生就是夫妻同房这唯一的一件事,让她颇为棘手。

因为太子虽傻,但同房生孩子一事他挂在嘴巴上不止一回两回,看来是自那些春·宫书籍中习到了精髓,极为不好打发。

只听太子似百般委屈地跺了两脚,道:“娘子~为夫就是自书房特意过来的~忧心娘子夜里胆小怕黑~娘子莫怕,为夫这就来陪你一道就寝,你快快将门打开放我进去~~~你看你一个人睡那么大的床多危险呀~~~~”

倾瑟抽了抽嘴角,放你进来才是真的危险。遂她道:“那你就睡门口罢,要不就立即马上乖乖回书房去。”

于是太子在外面嗫喏了许久,道:“那……那……你明明是我娘子,为何我要去睡书房……”

太子扬了扬袖摆,干脆身体亦懒懒地冲门板上斜了过去,恰好就靠在屋里倾瑟靠的地方,两人不过隔了一扇门,随后淡淡弯起了唇角,凤目微挑看着天边一轮清淡的弯月,声如温玉又道:“娘子不是想为夫要有个太子殿下的样子么,太子殿下哪有让新婚太子妃独守空房而自己栖身书房的,若是此事传到了朝廷那帮迂腐的官员耳朵里,怕又是免不了一场风波了。”

太子话将将一说完,倾瑟便僵着面皮开了门。恰好对上了太子那双黏糊糊的眼睛:“娘子让为夫好等~~~”

(二)

“娘子,为夫有些饿了。”

倾瑟一身白衣锦裙,悠闲地坐在桌前,手执碧瓷茶壶,闲散散地给自己添了一杯清茶,没理会身边一直嚷嚷着饿的太子。

太子见倾瑟无动于衷,便一本正经道:“娘子你这样做不对,娘子乃东宫太子妃哪有让太子爷半夜饿肚子的,若要是传进朝廷那帮迂腐的官员耳朵里……”

倾瑟捏着茶杯,不置可否地侧头眯了太子一眼。

太子便将未说得完的后半句话给生生咽进了肚子了,嗫喏了下改口道:“是……是宫里的嬷嬷教我这般说的……”

倾瑟顿了顿,随即好心好意地替太子也斟了一杯茶,道:“乖来,跟我说说,嬷嬷还教了殿下什么?”

不想太子当即变得扭捏了起来,倾瑟见势就晓得他说不出什么好话,遂站起来对他笑眯眯道:“啊呀还是先别说了,殿下不是饿了么,我让人去给殿下弄点吃的。”

结果倾瑟闪个身就出了房门,屋内就只剩下太子孤独一人。

不想门将将自外一关上,太子便缓缓地戏谑地挑起唇角,单手撑着下颚,似笑非笑地伸出另一只手,葱白修长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桌上的烛火,火苗一闪一闪变得摇曳了起来。

倾瑟去了隔壁一间相对较小的屋外,抬手敲响了门,道:“翠翠,睡了没?”翠翠是她的贴身婢女,所以为图方便干脆就住在了隔壁。

屋子里响起一阵窸窣声,翠翠惺忪道:“娘娘,奴婢在。”她只来得及披着一件单薄的衣裳就替倾瑟开了门,恭敬道,“娘娘有何吩咐?”

倾瑟愣了愣,道:“打扰到翠翠休息了?”她忍不住顺手替翠翠拢了拢衣裳,理了理翠翠额间的长发。想来在幽冥境时倾瑟身边就没个人做伴,如今屈身在凡人身体里,身边却跟了如此一个乖巧喜人的丫鬟,她看着翠翠有些瑟缩单薄的样子,心里就禁不住腾起一股子怜爱来。

她想,她该对这个凡人小丫头好一些。

哪晓得倾瑟这一善意举动,着实将翠翠吓得不轻。她连连后退了两小步,惊恐道:“娘娘,折煞奴婢了!”

倾瑟替翠翠理发的手撂在半空中顿了顿,随即淡淡然垂了下来,负着双手,温和道:“本宫都说了,只你我二人时莫要如此生分。”

“娘娘……”

倾瑟扭头回去了她与太子的卧房,吩咐道:“太子殿下腹饥,你去御膳房给殿下取两盘点心来。”

“是,娘娘。”翠翠抬头看着倾瑟有些清落的白色背影,心里的滋味复杂得很。她在想……自己是不是惹得娘娘不开心了?

(三)

不消片刻功夫,翠翠就取来两碟点心,送去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娘的房间里。结果倾瑟只留下一碟,将另一碟让翠翠自个带回房间里。

翠翠红着眼圈领命。

生在大家大户里的丫头,多少懂一些人情世故。在大家大户生存本就十分不易,因此主子对她们哪怕是一丁点的好,她们都会暗记于心,发誓要对主子十倍百倍的好。小翠翠虽说不是个中代表,但起码也算是其中之一。

翠翠生性机敏,以往在相府还好,服侍小姐,过得算安顺。但现在不一样了,小姐已然是东宫太子妃,脾性……脾性似与以往稍有些差别,遂她事事小心时时小心,生怕哪里出了纰漏。一直像她那般小心翼翼地活着,也累人。

出了太子妃娘娘的屋子,翠翠看着手里捧着的一碟点心,眼睛霎时变成了水泡子。她觉得,自己心眼太小了,还要娘娘来体贴她,委实不该。

倾瑟将剩下的一碟点心移到太子眼前,道:“不是饿了么。”

太子盯着点心半晌,然后问了一个倾瑟觉得不该是傻子能问得出的高智商问题:“娘子为何要对下人那么好?”

倾瑟看了太子一眼,见太子面上一派认真严肃,认为眼下正是机会给他讲一些身为太子该明白的道理,遂耐心道:“殿下觉得,为何一个家会有家人住在一起,为何一座城会有城民住在一起,为何一个国家会有百姓住在一起?”

太子想了想,道:“是不是一个人太无聊了些?所以大家才要在一起?”

倾瑟笑了笑,道:“若是一个人独自活着,生为男子你能砍柴挑水种田,但你能刺绣纺织生孩子么?同样的道理,生为女子你能刺绣纺织生孩子,你却不能尽做男人做得来的事情。所以大家才会住在一起,各取所需各有所长,家会繁荣城会繁荣国家会繁荣。殿下知道这其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太子眸光深邃地看着倾瑟,道:“是什么?”

倾瑟挑了挑唇,道:“是人心啊。寂寞的是人心,需要温暖的是人心,相互倚靠的是人心。人心说好驾驭,同时也是最难驾驭的。善良、信任、勇敢,一不小心就会堕落为丑恶、背叛和懦弱。”

她虽知道这世间的一切简单或复杂的道理,可是自她口中说出来,唯有人心这一事,连她自己都是不懂的。因为她本身就没有心。

太子便问:“那依锦瑟看,该如何驾驭人心?”

倾瑟眯眼道:“这就是我为何要对下人这般好。但毕竟主仆与君臣又有所差别,就比如我对翠翠好,我若真心对她好她必会真意回报我,但君臣就不一样了。”

“如何不一样?”

倾瑟道:“君不可真心对臣好亦不可假意对臣好,不可对每一位臣皆好亦不可只对单独一臣好。”

太子摇头晃脑了好一阵,方才弯着眉眼对倾瑟咧嘴笑道:“娘子你说得好深奥,我听不懂。”他将桌上的点心吃得七七八八之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唔,娘子我困了~~~”

倾瑟无奈地看他一眼,没再继续说下去。算了,不急于这一时,傻太子日后要熟悉的东西得慢慢来……

然而日后倾瑟才晓得,今夜她所说的一席话在太子心里扎了多深的根。太子一直秉承着她那些话,攀上了一代帝王的最顶峰。

最霸气亦是最无情的一代帝王。

(四)

太子坐在榻上,绞着手指头,十分扭捏地与倾瑟道:“娘子,我们歇息罢~~~”

倾瑟坐在桌前不动也不动,撑着下巴,道:“殿下累了就歇息,无需顾及我。”

“哪有夫君睡在榻上娘子却还坐在桌前的道理,娘子你也不怕传到朝廷那帮迂腐的……”

“停——”倾瑟侧头看他,却没留意到他眼底里流淌着的笑意,道,“乖乖睡觉罢,睡里面去一些,我这就来。哦还有,将外衣脱了隔在榻中间。”

太子站起身,缓缓向倾瑟走来,笑问:“娘子我们生个孩子可好?”

“不好,喂——”

倾瑟一声惊呼,眨眼之间身体便被太子打横抱了起来。长发缭绕了一片,垂落在半空中。一阵似熟悉又陌生的幽幽兰香钻进倾瑟的鼻尖,令她蹙眉道:“你快放我下来!”这孩子,还真不晓得天高地厚,莫不是真想与她生个孩子?那成何体统!

结果太子将倾瑟稳稳当当地放在了榻上。他眼巴巴望着倾瑟:“娘子就不想要个孩子吗?”

“不想。”

这时不知怎的屋里的烛火冷不防地熄灭了。两人就在榻上对坐了良久。

太子先十分老成郁卒地叹了口气,道:“娘子不想的话,那就睡罢,也不急于今天晚上,明天生也不是不可以……”

倾瑟安安静静地躺了下来,淡定道:“床榻一人一半,殿下不可以往我这边挤。”

“为什么不可以,我是你夫君。”说着太子突然翻身过来,一下压在了倾瑟身上,似倾瑟哪里惹到了他一般。黑暗之中四目相对,倾瑟却看不清他凤目里不明的情绪。语气那么笃定,与前一刻的傻太子判若两人。

倾瑟眯起了眼,轻挑挑地唤了一声:“殿下?”

太子身体一顿,有些挫败的意味,随即离开了倾瑟的身体,兀自规规矩矩地拉过被子躺着,瓮声道:“娘子老是叫为夫殿下殿下的,煞风景得很,为夫一下便没有兴致了。”

倾瑟好笑道:“不叫你殿下那叫什么。”

“韶言。”

“韶言?”

太子闭上双目,却扬起了嘴角:“我的表字,韶言。”

百里国太子百里落尘,字韶言,自今日起,他允许倾瑟这么叫。她一个人这么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