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成志超拨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柔柔的女声,问:“你昨天就回来了,怎么才给我打电话?”

成志超说:“你怎么知道我昨天就回来了?”

女声说:“昨天夜里,我给你打电话,占着线呢。”

成志超说:“占线也可能是别人正往里打。”

女声说:“你别耍赖好不好?别人往里打,也不会好长时间打不进去。昨天夜里,我哄睡了孩子,自己却睡不着,就出去走,看到县委大楼里你房间的灯一直亮着。莫不是进去了贼不成?那贼也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去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做案,而且还亮着灯,一直亮到大半夜。”

成志超心里再次漾起温温甜甜的暖流,说:“对不起,这几天我心里有点乱……”

女声犹豫了一下,说:“你……来吗?”

成志超说:“我已到东甸乡了,改日吧,行吗?”

女声轻轻叹息了一声,说了声“祝你早日快乐”,电话就断了。

女人叫董钟音。成志超第一次问她的名字时,曾问,“你真的懂洪钟大吕之音吗?”董钟音答得也机智调皮:“你真的志向超拔吗?”

那还是前年入秋时,北部山区陡降暴雨,出现了山体滑坡和泥石流,有几家农舍被冲毁埋没了,还有人员伤亡。成志超乘车去了灾区,傍晚往回返,公路又被滚落的山石阻塞,养路工人在忙着清障移石,大大小小的汽车排在路障前足有近百辆。司机掉头准备从另一条乡路绕道回城时,一个年轻的女子从停在一旁的大客车上跳下,直跑到成志超的越野车前,一脸急切地对坐在前座的秘书张景光说:

“是回吉岗的车吧?我是县信用社的会计,家里有急事,带我回去行吗?”

张景光回答得很干脆也很不客气:“这不是出租车。你再找别的车吧。”

女子不甘心,死拉着车门手不松,嘭嘭嘭地又敲后车窗。坐在后座的成志超摇下车窗,问:

“什么事这么急?”

女子答:“我到乡里搞信贷核查,把孩子寄放在了邻居家。邻居来电话,说孩子病了,烧得很厉害,要赶快送医院。我得快些赶回去。”

过后,成志超一次次问自己,那天,是什么心理让自己同意董钟音上车的呢?仅仅是对这位急切女子的怜悯和同情吗?显然不完全。来县里报到前,昔日的老同学老朋友送行,酒桌上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你以前是侍候省里的大领导,到了县里,你就是一地诸侯,别人该侍候你了。赶快转换角色吧,没有角色感就难立权威,没有权威就令难行禁难止,难有作为,中国人吃这个,县里乡里的人就更吃这个,懂不懂?成志超给首长当了这么些年秘书,经的看的多了,如此浅显的道理似乎不需要别人提醒。所以到了县里,成志超的角色转换得很迅速也很彻底,他的1号车轻易不许别人动,闲着就闲着,有时几辆车一块外出,即使别的车很挤,他也轻易不会说“坐到这车上来”。县里的干部们也很快适应了成志超不苟言笑、不怒而威的做派。敬而远之,又恭又怕,这是维护权威的需要。对这点,成志超心里也曾有过不忍和不安,但渐渐的,就泰然了。可那天呢?是不是因了女子的年轻清丽,还有那忧忧戚戚的神情打动了自己?普天下的男人,是不是都这份德行呢?

女子上车时,司机眼睛往后扫了一眼,也下达了很不客气的指令:“把脚上的泥擦掉。”

女子执行得很坚决也很彻底,急急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个塑料雨衣,坐进车里时,先将两只沾满了泥水的坡底黑布鞋脱下来,裹在塑料雨衣里。

女子是穿着薄薄的丝质薄袜坐进车里的,这让成志超感到很不公平。车上三个人,都从泥石流的救灾现场出来,又是风雨天,哪人脚上没泥巴?他淡漠一笑,说:

“哟,不知你的车这么娇贵,要不要我也下车擦擦泥?”

司机慌了,忙说:“您别在意,我不是在说您。”

成志超严肃地说:“不管你说谁,我都很在意。出门在外的,尤其是对女同志,领导机关的人要特别注意应有的礼貌和修养。这还需要谁提醒吗?”

张景光忙着打岔溜缝儿:“领导批评得对,以后注意,以后注意。”

司机不再敢吭声。成志超看了女子一眼,女子把脸扭向了车外一侧,从窗玻璃的折光里,看得出她眼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泪雾。

那天的车不是县里的1号,如果是1号,也许这女子就猜得出他是谁,也不敢贸然请求搭车了。县里为抗灾救险,专配备了一辆进口的越野吉普,名字叫得响亮威赫,“沙漠风暴”,好家伙,几十万,一辆顶奥迪桑塔纳两三辆,平时备用,只有遇到重大灾情险情时才启动。车牌号没顺着五大班子的领导排序,掌握方向盘的也不是成志超小车的固定司机。为了防着上访群众的纠缠,出发前成志超还特意叮嘱秘书和司机,在陌生人面前,最好不要直来直去地称他成书记。司机挺为难地问,那叫啥?机灵的张景光捅捅司机,小声说,称领导,就好比部队里都称首长。

成志超为了缓和车里的压抑气氛,主动先和女子搭话,问:“孩子爸爸没在家吗?”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忧戚的眼睛又望到窗外去了。那摇头的含义不明,是孩子的爸爸不在家?还是孩子没有爸爸她是独身母亲?抑或是不希望他再盘问下去?

高档的物品自有高档的享受,“沙漠风暴”轻轻摇晃而不颠簸,像催眠的摇篮。也许女子太疲倦,在“摇篮”里摇了一阵,便睡着了,睡得很香甜,直到进了县委大院才醒来。

女子隔窗望着窗子,很吃惊:“哟,是县委领导的车呀!”

成志超吩咐司机和张景光:“你们二位受点儿累,把这位女同志送到家后,在外面等一等,如果孩子需要送医院,你们就跑一趟,好不好?”

司机还为刚才擦鞋的事小心着,抢着应诺:“请领导放心,我们一定办好。”

女子越发感觉不安,忙推脱:“不用不用,搭了领导的车,我就感激不尽了。医院离家不远,我背孩子去就行了。”

成志超望着司机说:“这个事就这么办,夜深了,女同志带个孩子不容易,你和小张都年轻,就辛苦辛苦。”

这件事情,似乎很快就忘到脑后了。几天后的夜里,成志超正在办公室看书,电话响了,是那个女声:

“成书记您好。您不记得我了吧,我就是前两天搭您车回城的那位女同志,您还让司机帮我把孩子连夜送到医院。我是下车时才知您是我们县里最大领导的。孩子打了两天点滴,烧已经退了,刚刚睡着。我听说您就住在办公室,就想到应该给您打个电话,道声感谢。成书记,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您,特别是您那天批评司机的那两句话,我当时差点儿没哭出来。如果我们的领导都能像您这样富有人情味儿,体谅老百姓的难处,那该多好……”

女声说的很快很急,但极流畅,一如奔泻。听得出,女子很紧张,是备了腹稿的。至于自己当时说了什么,成志超已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问到名字时,她答:“董钟音,钟声的钟,声音的音。”

成志超笑说:“我听懂了洪钟大吕之音,你在提醒县里的领导同志以后要多为群众做一些好事善事,我也感谢你了。”

过后的几天,成志超从东甸乡回县里主持常委会。又是夜里,看件眼睛有点累,也枯燥,打开电视,又是那些打打杀杀哭哭笑笑没完没了莫名其妙的连续剧,一时寂寞无聊,就去按电话机上的来电显示键子,看有没有需要赶快回复的电话。于是,那个当时还很陌生的号码便闪现了出来。再看来电时间和通话时间,成志超便想起了那个一如奔泻的声音,那个声音很清柔,很真诚;进而又想到那双眼睛,睫毛很长,黑黑的眸子藏在睫毛里显得深不可测,显得很忧郁;再想到的就是那张白皙清丽的面孔,还有那双只穿了丝质袜子的显得很秀气的脚踝……那一刻,成志超走出了男人在寂寞无聊时极容易走出的一步,他特别想听听女人的声音,或者说,他特别想和一个女人说说话聊聊天。他犹豫着,编措着不会让对方感到唐突的借口,把电话打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