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距省城二百来公里,一溜儿的柏油公路,如果不堵车,也就两个多小时的行程。

正是仲春时节,白昼已渐渐变长。出城跑了一阵,暮色才悄悄降临。公路上汽车的灯光,如红白两串运动着的巨大神奇珍珠,白的耀眼,红的深邃,直铺展到远远的天际。成志超坐在车里,还想着这几天的情景,便眯着眼,不说话。司机按响了录音机,又是杨钰莹情哥哥俏妹妹地唱。司机问,成书记,听这盘行吗?成志超说,随便吧,下周我给你带两盘器乐曲,换换口味。司机笑说,咱也跟上上档次。

腰间的手机在振动。成志超掏出来,先看来电显示,心里不由动了动。他扫了司机一眼,把耳机紧贴了贴,手机里的说话声外人便听不真切了。

“你在哪儿?”是董钟音。

“回家,正在路上。”回话平淡,也简洁,让人难辨来电人的身份。

“你不挺好吗?”

“太阳照样升,也照样落,一切如故。老同学不也挺好吗?”“老同学”是烟雾弹,也是信号弹,聪明的董钟音不应该再说下去。

董钟音迟疑了一下,又说:“这几天,县里很不平静,人们说什么的都有,可你一直在外面,我也没接到你的电话……”

“我知道。你请放心。等有机会,我再慢慢跟你说。好吧,就这样。”

手机收线。司机腰里的手机又叫起来。司机掏出来看了看,忙将汽车靠到路边去。成志超奇怪地问,“怎么回事?”司机说,“我也不知道,短信只说让车靠路边等一等。”

成志超又问:“谁呼你?”

司机说:“没留名啊。看这号码,是县里的谁吧。”

很快,一辆小轿车停靠了过来,车里钻出县委副书记冯天一。成志超心里疑惑,推开车门迎过去:

“哟,没想是你呀。什么事,也要连夜往省城赶?”

冯天一笑说:“我在省城又没媳妇,白溜什么腿儿。我来送送成书记。”

成志超说:“我也不是不回来了,送什么送。还是有什么事吧?”

冯天一钻进成志超的汽车,吩咐司机:“你去我车里坐一会,我跟成书记说几句话。”

司机离去了,小车里只剩了两个人。成志超随手关了杨钰莹的歌,问:

“什么事呀,这么急?”

冯天一说:“倒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心里有几句话,堵着难受。我这人狗肚子,装不下二两香油,不吐不快吧。”

成志超笑说:“我洗耳恭听。”

冯天一打了个唉声,说:“成书记来县里也有两年多了。县里本来就巴掌大的这么一块地方,彼此间三亲六故,连我都常常整不明白谁和谁是一种什么关系。又是县委和政府两个班子,两套人马,党政不和也不是咱这一个地方的土特产,所以,我这当副手的,一遇具体事,就怕哪句话得罪了人啊。许多事情一时整不明白,我就装糊涂,维护团结才是第一要紧,千万不能在我这副手身上出现不利团结方面的毛病。我的这个想法,成书记能理解吧?今年下半年,省市县的班子都要换届,据我听来的小道消息,您是肯定要走的,下一步由谁主持县委这边的工作,上边还在犹豫未决。唉,我呀,下一步到底是去哪个庙里当和尚,自己还没个谱呢。许多时候我是想避避风口浪头都没处躲呀!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成书记你说可咋整?”

成志超怔怔地望着冯天一那张快速阖动的嘴巴,一时还没品咂出他这些话是个什么主旨意思。这些话,肯定跟这几天的事有关,他是在诉说自己的苦衷,讨教该怎样站队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他说“维护团结才是第一要紧”,又说“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暗示着什么?

成志超正琢磨着该怎样作答,冯天一已经推开车门,一只脚伸到了外面,眼见是准备要走了。成志超问:

“就这些?”

冯天一笑说:“就这些,说说心里也就痛快了。本来还想和成书记多聊一会,可小别胜新婚,我也不能不识好歹,再聊就耽误了成书记的宝贵时间不是?等你回来时,我再把心里的一些想法,好好向成书记汇报。”

小车再往前行时,成志超心里就一直在折腾冯天一的这番话。倒不是这话里有什么深奥叫人难捉摸的地方,成志超只是拿不准,冯天一急如星火地追出老远,只说了这几句话就返回去,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是来倾吐心中的芥蒂与梗结呢,还是受人差遣,来当说客?他是现身说法,来一番“仙人指路”呢,还是在套近乎,试图劝说自己“维护团结”,以防“满盘皆输”……

到了家门时,黄金时段的电视剧已经开始了。宋波见成志超突然进门,埋怨了一句“回来怎么也不先打声招呼”,恋恋不舍地又盯了一阵电视屏幕,才进厨房准备饭菜。儿子小强写完作业,说是找同学有事,也不知跑哪儿疯去了。宋波对这种带着孩子过日子的半独身生活已是很习惯也很满意了。有一次,成志超问她,我不在家,你想不想?宋波反问,你让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他说,那就真话假话都说说。宋波笑说,那就先说假话,我的老公呀,你不在家,可想死我们娘儿俩啦,吃饭没味,睡觉不香,真是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啊。成志超笑,说别肉麻了,把真话掏出来吧。宋波便说,真话么,你时间一长不回家,我还真想,可你在家一呆时间长了,我还有些烦。你以为我愿意一天到晚的侍候你呀?距离产生美,电视剧里的话,那肯定是作家写出来的,真是一语到位意味无穷啊!

吃完饭,宋波已在卫生间为他准备好了淋浴。成志超每次回家来,饭后头件事都是洗澡。在县里,夏天最热的时候,在乡下跑了一身汗,他顶多在机关里的人都下班后,自己躲在卫生间里擦一擦。初到县里时,纪江告诉他,洗澡的事已有安排,什么时候想洗,宾馆专有一间客房给他留下了,热水二十四小时保证供应。可他基本没去过,他觉得那样不仅奢侈,也太张扬,一个县委书记,区区七品官,就在宾馆里长期包占客房,那是一笔怎样的开销?又会让人们怎样猜想?老百姓在大棚里摸抓滚打一年,也不可能挣出一间客房半年的钱。心里干净的,知道他去客房洗澡;心里埋汰的,不定猜想出一些什么呢。所以,时间不长,他就坚决地让纪江把那间客房退掉了。县里有洗浴中心,档次也不低,但他也从不进那种地方,光条条**裸的,不定遇到谁,那也难免有失一县首脑的尊贵。真再遇到热情的,死乞白赖地非请去做按摩,是去还是不去?当了一县之官,常遇这种两难,不亲身体验,难让人理解呀!

洗了澡,成志超慵慵懒懒舒舒服服地仰靠在**看电视,宋波就坐在身旁给他讲一些发生在医院里的事情,讲某省长生病住进医院,探视者送来的鲜花病房里放不下,连走廊里都摆上了;讲某厅同时住进了两位厅长,令下属们探视时好不小心谨慎,一个个弄得像做贼似的,医院领导只好采取措施,让一个厅长住四楼,另一个厅长住六楼;又讲首长住院也是学问,省乡镇企业局一个局长住进医院,还要医护人员对外讲是传染病,不许任何人探视,更不许记者采访。她问成志超知道不知道是为什么?成志超摇头,宋波便告诉他,原来一家乡镇小煤矿瓦斯爆炸死了不少人,那个局长是在借养病躲事。宋波讲着讲着,兴趣就淡了下去,问:

“哎,今天你怎么不说话?”

成志超一怔,忙收神,说:“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你心里好像有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你说嘛。”

宋波却不再往下说,伸出手在他额上摸了摸,很决断地说:“不,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县里的事情当然不能跟妻子说,况且那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成志超说:

“开了一天会,累了,我想睡了。”

宋波说:“小强一会就回来,你不等他说说话?”

“明天再说吧。你去看电视,等等他。”

宋波去了客厅。成志超躺在**,一时仍难入睡。外间有门响和脚步声,是儿子回来了,但没跑过来亲热。听声音,他跟妈妈也只说过几句话,就躲到自己房间去了。成志超不由感叹,当年听说宋波给自己生了个大胖小子,有好些日子乐得屁颠屁颠不知怎么好。其实有个女儿也不错。女孩越大越会跟爸爸撒娇,会追着你喋喋不休地说些她们的欢乐与苦恼,还会围着你闹出些让你哭笑不得的小把戏。现在,如果有个女儿跑过来跟自己戏闹一阵有多好,起码能让自己暂时忘却一下心中的焦恼与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