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金石从部队复员,回到耿家屯后半个月,就感到孤独了,寂寞了,没事可干也没话愿说了。他从老爹手里接过放羊的鞭子,说,我去放羊吧,就把家里的十几只山羊轰到了后山坡上。山坡上有一垛饲草,是老爹郭顺成霜降后一边放羊一边割的,垛在那里备作大雪封山时的饲料。郭金石在草垛上偎出一个窝,躺在那里晒太阳,望蓝天,听风声呼呼地在山坡上掠过。真应了那句歌词,“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有馋嘴的羊儿偷偷地跑到草垛边上来,企图偷吃几口不用四处寻觅就可到口的肥草,他抓起备在身边的土圪瘩,嘭地甩过去,挨了打的羊儿就委屈地咩咩叫着,跑到远处去,继续啃吃荒山坡上的草皮了。

耿家屯就在山脚下,百十户人家,错错落落地贴山而建,村前就是庄稼地,虽说不上一马平川,但起起伏伏的也算不上贫瘠,种高粱有米饭吃,种苞米有饼子啃,种大豆榨油做豆腐,种啥得啥。一条乡路飘带似的甩向很远的地方,骑上两个钟头的车子,就能到了县城。按说,耿家屯不该还是眼下这种灰土土的穷样子。郭金石当兵时的那个坦克团也建在这样的丘陵地带,可附近的屯落就种果树,院舍精养山绒羊,还扣了一片连一片的大棚,站在山上往下看,那蔬菜大棚白亮亮的就似一片永远不会融化的瑞雪,又像一洼又一洼清亮亮的水塘。就有大大小小的各种车辆不时开到屯里去,装满了茄子黄瓜西红柿,再轰轰隆隆地开往远方去。于是那里的屯落就很趁钱,富得流油。去年秋上,屯子里家家户户比赛似地买摩托,听说一个屯子一家伙就买了三四十辆。部队再训练时,屯里的姑娘小伙子就骑着屁驴子疯追坦克车,急得团长大呼大叫前拦后挡,又跑到村里和村委会主任交涉,说怕坦克刮了碰了村里人,那些淘气包才不敢再把和坦克赛跑当游戏。

可耿家沟的姑娘小伙子们哪有人家玩得潇洒。躺在山坡上,可以看到屯里墙根下,坐着许多晒眵眯糊的人,年轻人和老头老太太们混在一起,或东家长西家短地扯闲篇,或在地上横划五道,竖划五道,拣几块石子撅几节秫杆节,玩那最原始的棋弈。更多的是躲在屋子里,整日整日地“搬砖”筑墙(打麻将)甩扑克,没大有小,都动点输赢,玩急了就掀桌子,甚至舞菜刀抡棒子,对骂一阵祖宗后竟仍坐回桌前一赌高低。郭金石回屯后第三天就拉过一回这样的大架,肩膀头还无端地白挨了一棒子,闹得村委会主任耿老德去镇唬了一阵,走时又吐唾沫又跺脚地骂,“妈的,咋整!脸都叫熊瞎子舔去了!穷玩,玩吧,看你们啥时候玩出个头!”其实耿老德也玩,那天就是在牌桌上找到的他,而且一玩就是三星横空,小鸡子叫了头遍。也是他的话,“这一大冬天,不玩干啥去,挠墙根子啊?”

刚回屯里的头几天,郭金石走东家,串西家,挨家去拜那些远的近的沾亲的和不沾亲的三叔二伯婶子大娘们,接下来,昔日下河摸鱼上山掏鸟的伙伴们就拉他去喝酒,劣质老白干,一捧花生米,剥了菜心蘸黄酱,你一口我一口地抢着酒瓶子嘴对嘴地灌,直喝得红头胀脸五迷三道了,就又拉他上麻将桌。喝酒他不推辞,怕冷了肩头齐的弟兄们的情意,可麻将他坚决不上场,只说部队上不让玩这个,手生,待见习见习再上场演练。一来二去的,伙伴们不再勉强他,那种热热闹闹的客气也渐渐地淡去了。

他去过两次村委会主任耿老德的家。耿老德叫耿德贵,是村支书,又兼着村委会主任,但乡亲们不叫他支书或主任,只叫村长,透着直来直去的实在。北方乡间对年长的男性也避讳着直呼其名,而是取他名字中间的那个字,前面再加上个老字,彰显着人们的尊敬,当然,某些庄重的场合除外。把村委会也仍叫大队,那是二十多年前的老皇历了,不知为啥老改不过来。郭金石想给耿老德提提建议,说咱屯咋不扣大棚?那玩意儿当年收益,见效快,贼来钱,何必人都闲着晒眵眯糊“筑长城”?耿老德说,操,乡里也组织我们去东甸乡参观过,我也知道大棚来钱,可投资也太大,吓人一个倒仰,扣棚又是竹竿子又是薄膜的,外加找人垒大墙,哪个菜棚不得万八千块,钱呢?郭金石说,那东甸乡咋闹腾起来了?耿老德撇嘴说,东甸是县里成书记的点,成书记从省里带来五百万,一家伙都押宝似的投到那里去了。别说五百万,给我五万,咱大大小小也整出点动静。郭金石说,要是屯里人往一起凑凑,先弄起一两个大棚,有了示范,就不愁三个四个遍地开花了。耿老德说,先给谁凑?赔了呢?又说,地都分给各家各户了,按地的薄厚,村东三根垅,村西五个畦,好比羊拉屎蛋蛋,散不拉的能扣棚?郭金石说,我们部队旁边的那个屯子,为扣棚,把地又收回来重分了,改条条为块块。耿老德说,电匣子里都讲了,土地包下去三十年不变,咱肩膀头上长了几个脑袋,还能大过政策去?一个政策大帽子一压,郭金石干嘎巴嘴再说不出别的什么来,回家把这些话和老爸老妈一学,郭老顺就说,你别吃饱了撑的,咸(闲)吃萝卜淡操心,屯里的事你少掺和。老妈则说,过了年就二十四了,屯里跟你般大般小的,孩子都会满地跑叫爹了,得张罗给你说媳妇了。

郭金石不愿和屯里人再多谈及的一个话题就是耿长林。耿长林是和郭金石同年入伍的,可新兵连一结束,郭金石去了坦克团,耿长林却被派到师部给师首长当了勤杂兵。刚去坦克团的时候,郭金石还有几分得意,当兵就得有个当兵的模样,驾着几十吨重的钢铁战车,轰轰隆隆地往敌阵里横冲直撞,横扫千军如卷席,那将是何等的威风!低眉顺眼地给当官的扫地送水当打杂可有个什么出息?可过了两年,耿长林考上了军校,郭金石却连准考证是啥样都没看到。按说,在乡中学念书时,郭金石是班长,耿长林连个课代表都没混上,在部队时也是郭金石先入的党,抗洪救灾时还立过一次三等功,咋说,似乎也该郭金石在部队里长干下去。他最怕屯里人问,“长林不能再回屯里来了吧?”“念完军校能当多大官?”“你咋不也去试巴试巴?”咋试巴?那是谁想试巴就能试巴的事吗?郭金石知道,耿长林是沾了师部机关的光,随便哪个首长一句话,都比自己再在坦克团摸爬滚打几年都顶事。可这话跟谁说去?传到耿家人耳朵里,反倒说咱姓郭的没真本事又气皮肚子呢……

想着这些心事,暖洋洋的冬日当头晒着,就觉地皮颤起来,坦克车的履带翻犁似地卷起如浪般的泥土。坦克在一个蔬菜大棚前停下来,棚帘掀处,钻出高高挑挑的一个姑娘来。姑娘叫朱巧云,手里拿着两根绿莹莹顶花带刺的黄瓜,递给他,说,吃吧,刚洗过的,脆着呢。时已入冬,朱巧云却只穿着一件白汗衫,胸前有两座秀美的小峰高高地耸着。郭金石左右扫了一眼,低声说,也不加件衣裳,风硬着呢。朱巧云说,你咋也只穿一件单身?郭金石说,坦克里热得像烤箱。朱巧云说,大棚里也热着呢,像蒸笼,不信你进来瞧瞧。说着一只软软的小手就来拉他,吓得他忙又左右瞧……

郭金石突然觉得鼻子痒痒的,重重地打了个“啊欠”,人就醒来了。他有些焦恼,一个多美的梦!可他刚要骂句什么,见耿晓玲正弯腰对着他格格地笑,手里还拿着一支干枯的狗尾巴草在他鼻前抖动。郭金石翻身坐起来,想想刚才的梦境,脸就热热地烫起来。他揉了揉眼睛,讪讪地问:

“你……咋跑这儿来了?”

耿晓玲反问:“我咋就不能到这儿来?这片山姓郭啊?”

郭金石被问住了,笑了笑,又问:“有事吧?”

耿晓玲说:“我爸有请,叫你这就去。”

耿晓玲的爸爸就是村长耿老德。

郭金石望了望山坡上的羊,犹豫了:“羊没人管呢。”

“你去吧,我替你看一会儿。”

郭金石往山下走。刚走了几步,耿晓玲又叫住了他:“哎,金石。”

郭金石回转身,就见耿晓玲的脸上倏地飘过一朵红云。

“我想问你……”耿晓玲眼神躲闪开,吞吞吐吐地说,“念军校的人……往家写信,不受限制吧?”

郭金石明白了,心头陡地升起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耿晓玲和郭金石、耿长林都是同学,当初两人当兵走时,耿晓玲当着许多人的面,一人送了一个挺精致的笔记本,写信时,也都捎带着问上对方一句好。可后来耿长林考上军校,耿晓玲写给郭金石的信就少起来,再后来就完全没有了。郭金石情知是怎么回事,只好把一股酸酸的滋味吞咽进肚子里。

“我也没去过军校,哪知道。八成是功课紧吧。”

“那你……最近也没收到长林的信?”

“没有。”

“那你快去吧。我爸找你,八成是好事呢。”

耿老德找郭金石的意思挺明确,说几个支委研究过了,村里眼下的党员就数他年轻,准备叫他当治保委员,半脱产,有事出出头,没事在家愿干啥干啥,一年到头给一千五百元的补助。说是征求本人的意见,可那神情一目了然,被赏了一官半职的没有不感恩戴德欣然领命的道理。可郭金石闷头足想了有一颗烟的工夫,才说,让我再想想,行不?耿老德不耐烦地说,这还寻思个啥?明天早晨给我回话,你不愿干就算了。

郭金石又回到了山坡上,躺在草窝窝里想心事。耿家在屯子里是大姓,耿家屯几十年间,支书换了一茬又一茬,却一直都姓耿,支委们也大多姓耿。可耿老德挺会搞“统战”,安排进一个外姓人,就算一个代表面了。其实外姓人说了什么在村里也不会算数,只能去个跑腿学舌当听差的角色。

第二天大清早,郭金石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推出自行车,对老爸说,我进城去战友家里呆两天,你去替我跟村长说一声,就说那活儿我不想干。郭老顺扯着嗓子喊,人家赏你件袍子披,你还端起来了,那你还想干啥?郭金石也不答话,骗腿登上车子,冲出小院远去了。

郭老顺去了耿老德家,胆战心惊地观察着村长的脸色,说,那浑帐小子,不识好歹的东西,你白挂记着他啦。耿老德叭地远远吐出一口痰,又将手里的烟屁股往地下一丢,冷笑着说,操,穿了几天黄棉袄,能耐就大了,看他咋蹦达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