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春脖子短,昨天还捂着棉大衣站在街头喊冷,今天可能就被暖洋洋的大太阳晒得连外衣都想扒下来了。夏天的脚步往往是在人们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就突然跨到面前的。

这天正晌时,魏树斌的越野吉普停在打鞋摊前,车上跳下两位干警,一男一女,见面先恭立敬礼,又喊嫂子,然后就提了擦鞋箱往车里塞。两位干警都是袁玉琨去吉岗时在局里见过的,面熟,只是叫不上名字。她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干警说局领导请您去一趟,刻不容缓,这就走。袁玉琨马上想到可能又是工作调动的事,便说,总得让我回家换身衣裳,孩子放学回家,也得做做安排。女干警说,我们刚从你家来,姑娘已放学在家,正吃饭,我们还特意留下一位女同志专门替你照管孩子,放心吧。

袁玉琨便进一步猜想这回可能是局里趁魏树斌不在家,打个时间差,给她另安排了工作,让她这就去报到,心里自然高兴,也有些酸热。但吉普车出了城,并没往吉岗县的方向开,而是直奔了市里。袁玉琨惊疑了,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干警说,请大嫂有个思想准备,魏局长这次带人去抓捕毒贩,那些人知道一旦落入法网,都是掉脑袋的死罪,所以做案时都藏枪带刀的。魏局长带人抓捕时,果然遇到了顽抗,受了伤,现在正在市公安医院抢救。袁玉琨脑门上的汗刷地就下来了,忙问重不重?干警答,送魏局长进了手术室,张政委就派我们来接大嫂,还不好说。袁玉琨便傻了,坐在那里浑身不住地抖。那女干警抱住她,一脸肃穆的,只是不说话。

袁玉琨下汽车时,两腿软得迈不动步,是女干警架扶着她走进病房的。张政委迎过来,请她坐下,连说悬,悬透了,枪子儿在头皮上擦了一道沟,再歪那么一点点,神仙救不得。咱老魏命大呀,刚从鬼门关口杀过来!听这么一说,袁玉琨看了病**的魏树斌一眼,才觉一颗心落在了肚子里,抹着眼泪坐在了病床边。

张政委使个眼色,带几人都退了出去。可能手术时麻药的劲没过去,魏树斌还在昏昏沉睡,被剃得光秃秃的脑袋上被缠裹得密密实实,只露了顶部一块青白色的头皮。魏树斌平时是个黝黑脸膛的人,此时却透出一些灰土土的黄,可能是失血过多的原因吧。袁玉琨呆呆地望着丈夫,想着这些天家里家外发生的事情,心里只觉愧悔难当。他本来就是个没日没夜专跟恶人打交道滚在刀尖尖上的人,怎就不能让他省省心,偏跟他赌个什么气呢?当初嫁到魏家时,他只是个跑腿学舌打下手的小警察,一家人粗茶淡饭和和美美的不也过了这么些年吗?怎就他一当了局长,自己心里就觉有了依仗怨天恨地起来了呢?他要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颗心可往哪儿落?一辈子都得悔青了肠子呀!

无声地哭,泪面如洗。有人将毛巾递过来,袁玉琨接住,才知是魏树斌醒来了。她用毛巾捂住嘴,越发呜呜哭出了声。魏树斌哑着嗓子说:

“哭啥嘛,我不还活着嘛。‘打不死的吴琼花我还活在人间。’”魏树斌还有心用戏里的话开玩笑。

袁玉琨伏到他身上哭:“你……一次次的,咋就不知加些小心。”

魏树斌叹口气,说:“唉,这次,还真怪我一时走神。照理说,我虽受了伤,也应该请求处分。”

袁玉琨吃惊地问:“怎么呢?”

魏树斌说:“根据内线情报,这次藏带毒品的是一男一女,乘坐的是长途大客车。我带人在荒郊野外将大客车拦住了,让旅客一个个下车接受检查。那个女的跟你年龄差不多,模样也有些像,说是进城打工给人家刮大白,得知家里读书的孩子生病,便急着往家里赶。我也不知怎的,一下就想到了你,想你坐在街头给人打鞋的样子。没想我刚走神,那个女人突然拔出手枪就向我开了火。我头一偏,顺势抓住她的腕子。这边车下正乱,那个男的又冲下车,枪也抓在了手里。如果不是其他同志手疾眼快将他制服,唉,损失可就大了。抓捕歹徒就是打仗,生死胜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所以,事后我一直在想,要是我当时眼睛盯死女人的手不走神,凭我的身手,哪能容她拔出枪来……”

“别说了,别说了。”袁玉琨拦阻。

“刚才,将醒没醒恍恍忽忽的时候,听有人在我身边哭,我就问自己,我是活着呀还是已去了另一个世界?狠心的阎王爷,你好歹再容我些日子,我魏树斌一辈子没做过亏心的事,我老婆还坐在街头给别人打皮鞋呢……”

袁玉琨使劲摇头,泪如雨淋,再一次拦阻,将手捂在魏树斌嘴巴上:“别说了,我不让你说……”

魏树斌说:“你咋这也不让我说,那也不让我说?好,那就说说你的事,生意还好做吧?没人敢去欺负你吧?”

“我不做了……早就不想做了。”

魏树斌又叹口气,说:“不做也好。我没事时常想,你坐在那里,也让黑水的那些老朋友们为难,收不收你的这个费那个税呀?坐在那儿又聊些啥呀?怕是有人想擦擦鞋,看他魏大嫂坐在那儿,也绕道另找摊儿了……”

“这些事,你咋都知道?”

“推理设想呗。过去不知道,自从你干了这一行,我就开始留意街头的那些打鞋女工了,为了养家糊口,风吹日晒的,确是不容易呀……”

“咱家的日子还没难到那个地步……”

“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我一月开回家的那几个钱儿,换了谁,挑门过日子,也不好支派。这我心里明镜似的。”

“我能支派开……”

“唉,煮熟的鸭子,你也就嘴巴硬。”

“我真能支派开,我不让你操心……”

张政委带人推门进来,袁玉琨忙擦把脸,站起身。

张政委说:“大嫂,放心吧,我问过医生了,魏局长已脱离危险,只是还要静养一些日子。魏局长进手术室时,我只怕有什么万一,才急着派人去把你接来。大嫂是福星啊,你一到,就把追命的小鬼吓跑了。我这就派车送您回去。”

袁玉琨吃惊了:“不让我留下照顾老魏?”

张政委说:“都是家里人,我也不瞒你。老魏这次带人抓获的两个王八蛋,只是团伙中的两个小喽罗,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交代团伙中的其他人。为了保护老魏的安全,手术后,老魏必须立即转移到更保险的地方养伤。不然,那些心毒手辣的东西,极可能要报复,即使眼下难下手,若让他们知道了老魏的体貌特征,日后也必然成为他们蓄意攻击的重点目标。谁敢保证老魏以后不再跟这些人打交道呢。若让大嫂留下,既容易暴露老魏,也对大嫂的人身安全不利,希望大嫂能够理解。”

袁玉琨说:“我不怕。”

张政委笑了笑,说:“我知道,肯给咱公安干警当老婆的,首要一条,就得心宽胆大,不惧生死。但这是公安工作的纪律,我和局里其他领导同志认真研究过了,必须这么做。老魏的事,大嫂尽管放心,局里已选派最细心最合适的同志,全程负责到底。我保证,把老魏交到大嫂手上时,一根汗毛都不会缺的。”

躺在**的魏树斌也说:“玉琨,就不要让张政委为难了。你回去,这个事再不要跟任何人说,千万别吓着老爸老妈,也别吓着孩子。既是纪律,无条件执行吧。”

袁玉琨的泪水又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