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口水下肚之后,包大贵终于愿意面对现实了:“我也用不着隐瞒什么了,马明斋是我杀的。”

郑峰没有想到包大贵会怎么爽快——竟然是一竿子打到底。

“他该死!十七年前,他就该死了!我们包家在马家集本分做人,不招谁,不惹谁,时时小心,处处谨慎,可结果又怎么样呢?能给我一支烟吗?”

金所长抽出一支递给他,并且把剩下的半盒香烟也递给了包大贵。

毕老耐心地等待着。

“当年,我们也没有想到翻船的事情和马明斋有关系,几天后,我们在下游几里远的地方找到了伙计的尸体,发现他的身上有伤痕,我们觉得有问题,就从省城请来的满侦探,验尸,勘察,向拉纤的人了解情况,正准备报官,可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两天后,他突然变卦了,他说伙计身上的伤有可能是被水下面的芦柴桩刮伤的,如果能在第一时间找到尸体就好了,尸体在水里面泡了好几天,肉全泡白了,有的地方已经开始腐烂。他说没有确凿的证据是不能报案的。我估计,满侦探一定是受到了什么人的威胁,把伸出来的头缩回去了。”

包大贵端起茶杯,仰起头,把茶杯里面的水喝了个底朝天,金所长又为他倒了满满的一杯。

郑峰和李云帆不得不重又靠在椅背上,这种事情是急不来的,毕老吐着烟,静静地等待着。

“还有一件事,这件事情,金所长,您和老所长都是知道的,他马明斋在当保安团司令的时候,暗中唆使国军抓我去做壮丁,当时我们包家的生意全靠我张罗。”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求马明斋呢?”金所长道。

“不找他找谁呢?我们包家和官府素无来往。我们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的是咱们包家的生意,是我娘去求他的,我们包家处处忍让,全是我娘压着,她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生意以后还可以再做,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娘这人胆小怕事。”

“包、马两家还有哪些恩怨,你不妨都说出来。”

“还有那一场天火,我怀疑也是马明斋派人干的。”

“还有吗?”

“还有我小妹的离奇死亡,我怀疑也是他捣的鬼。”

“我们现在可以告诉你,你所讲的这些事情,都是土匪二黑子干的。”

“都是马明斋暗中指使的吗?”

“是。”

“那么,满侦探突然离开马家集,也和他有关吗?”

“是。”

“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就是干这个的,只要是我们想知道的事情,我们都能找到答案。”

“包大贵在马家集是有名的大孝子。”金所长走到毕老的身后低声道。

“一九五五年,秋天,工作队来了,我让孟小飞去找连队长,投石问路,没有想到连队长非常重视,我又安排几个人到工作队把马明斋过去给日本人当维持会会长,当保安团司令帮国民党围剿新四军的事情全抖了出来。”

这真是无风不起浪。

“本以为是水缸里面捉王八——十拿九稳,没曾想,马明斋这么不经吓——吓死了。既然人已经死了,那包、马两家的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了。可就在马明斋死后的第二年,我在舒心堂洗澡,无意之中听四老爹和伍师傅提到马清斋后背上的胎记,心里面就犯起了嘀咕,觉得其中定有蹊跷,过去,我曾经不止一次在舒心堂和马先生和马明斋相遇,这兄弟俩的主要区别,明处是黑痣和金牙,在马先生的身上;暗处是胎记和枪伤,在马明斋的身上,关于马明斋身上的那个胎记,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从光屁股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玩耍,上山掏鸟窝,下河扎猛子,我有那么一点印象,他的后背上是有一个胎记,虽然不清楚,但在跟前还是能看见的。”

会议室里面非常的安静,在包大贵说话的间隙里,唯一能听到的就是王萍的钢笔落在纸上的声音。生活正在按照他们本来的面目在包大贵的舌头尖上和王萍的笔尖下进行还原反应。

毕老眯着眼睛看着包大贵,他不想打断对方的思路。因为对方的思路完全符合自己的要求。

“后来,我就天天到舒心谈去泡澡,一连去了两个多月,马先生去了几次,但我始终没有看到那个胎记,更没有看到枪伤。我也就死心了。”

“这件事情,你没有没有跟别人讲吗?比如说你兄弟包二贵。”

“没有。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过。去年春节,我到姑母家去拜年,姑母跟我说了一件蹊跷的事情。一天下午,她在普觉寺遇到了马家大少爷,就是马先生,可是表弟在风阳县城也看到了马先生,而且是搭马先生的马车回的马家集,是在同一个时间。这不是很奇怪吗!”

“你说的是不是孟小飞和孟小飞的母亲?”

“对啊!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只要是和案子相关的事情,我们都会知道。时间会告诉我们一切。你接着往下说”

“春节之后,我就经常到普觉寺去,马明斋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普觉寺,大年初三,黄昏的时候,他出现在弥勒大殿,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见了,我当时蹲在山门前的树丛里面,一直没有看到他出寺。今年三月二十八,我终于在普觉寺发现了他。”

“三月二十八?“

“对!当时马家集正在举行庙会,人都到集上去了,普觉寺没有什么人,黄昏的时候就见不到香客的影子了。”

“他和马清斋长得一模一样,你是怎么认出他来得呢?”

“刚开始,我也不敢肯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马先生每次上山进出走得都是山门,马明斋那天是从后门离开的,马先生一般是在早晨和午饭后上山,而马明斋是在天快要要黑的时候。我就躲在寺院后面的竹林里面守候,一直等到寺中掌灯的时候,我看到他从后门出来了。”

“是他吗?”

“我就跟着他,他走的是寺院东边那条小路,一直穿过学校西边的那片杂树林,最后闪进了那扇小门。”

“马清斋不走那扇小门吗?”

“没在意。”

“你最后一次见到马明斋是在什么时候?”

“七月十一号的晚上。”

毕老看了看郑峰和李云帆:这个时间和马清斋提供的时间是一致的。

“你就是在这个时间下手的吗?“

“是。“

“这时候,你已经确定他就是马明斋了吗?”

“是,七月八号的黄昏,我又在普觉寺看到了马明斋,离开普觉寺的时候,他走的还是那条路线。夜里面,我到马家去了一趟。”

“到马家去了一趟?”

“我看见了两个马清斋。”

“怎么讲?”

“在马家后院的东厢房,我看到了一个马清斋,在马家前院,我又看到了一个马清斋,这个马清斋当时正和马明斋的婆姨在一起说话,一个称对方为‘他大伯’,一个称对方为‘弟妹’。马清斋的婆姨也坐在旁边。”

“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就我一个人知道,我没有跟任何人讲。”

“你没有跟包二贵讲吗?”

“你是说刚开始没有和包二贵讲,还是一直都没有跟包二贵讲呢?”毕老的话有点像绕口令。

“刚开始没有跟他讲。”

“为什么不跟他讲?”

“我不想让他掺和到包、马两家的恩怨中来,他是国家的人。”

“这个案子是你一个人做的吗,有没有其他人参与?”

“没有。”

“你把作案的过程说一下,越详细越好。”

“七月十一号晚上,我跟在马明斋的后面上了普觉寺。”

“你怎么知道马明斋那天晚上一定会上山呢?”

“我在土地庙的灌木丛里面等了好几天。差点没被蚊子吃了。”

“你是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当时,心里面想的就只有这件事。”

“你没有想到后果吗?”

“他已经死了一回,再死一回又何妨,再说了,他早就该死了。”

“你是不是觉得马明斋死后,马家人没法报案,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包大贵的舌头在这里打了一个结,停住了。

“你把七月十一号夜里面的事情详细说说。”

“天快黑的时候,马明斋从后院的小门出来了,他从土地庙东边穿过松树林,我刚准备跟上去,他突然朝土地庙后面的灌木丛走过来,我当时就躲在灌木丛里面,他走到灌木丛跟前停住了。他站的地方离我只有五、六步。”

“他要干什么?”

“撒尿,他揭开两个纽扣——他穿的是那种对襟褂子。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那根皮腰带,那根铜头皮腰带,我太熟悉了。”

“为什么?”

“上面有一个龙头造型和一个虎头造型。”

“你就是通过这跟皮腰带确认了马明斋的身份的吗?”

“对,以前跟踪了几次,都不敢肯定,他们兄弟两个太像了。我怕弄错。”

“你为什么一定揪住马明斋不放,马家的人不都是你们包家的冤家对头吗?管他是马明斋,还是马清斋,不都是一样吗?”

“言之差矣,俗话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马明斋的账,怎么能算到马先生的头上呢?再说马清斋和马明斋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马清斋在马家集口碑一直很好,马家集有很多娃都受过他的恩惠,马家就数他还有一点人味。”

“马清斋害死了你的儿子包俊才,你竟然还为他说话。”

“这是我当时的想法,谁知道……”

“当你认定了他就是马明斋以后,你就不准备再让他回到马家后院了,是这样吗?”

“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往下说。”

“马明斋在弥勒大殿烧了一炷香,磕了三个头——马明斋每次来,只拜弥勒佛,我从来没有见他拜过观音菩萨。”

“你跟在他的后面,就不怕寺中的僧人看见吗?”

“这时候,大殿里面没有人,僧人都在自己的住处,那天傍晚十分下起了雨,当时,弥勒大殿里面只有悟空禅师。”这是包大贵第一次提到悟空禅师。

“悟空禅师此时在干什么?”

“他在给灯添油。”

“你是怎么下手的呢?”

“他走出小门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就躲在寺院东南角的竹林里面,那里有几块大石头,我就躲在石头口面,他走到石头跟前的时候,我从后面摸了过上去。我手上有一根大棍子。”

“你身上还应该有一把刀。”

“你说得不错,我身上确实有一把刀,想杀他用不着刀,直接用刀太便宜他了,我还要跟他算一算过去那笔陈年老账,我要让他死一个明白。我用棍子对准他的膝盖夯了下去,他当即载到在地。”

“他认出你了吗?”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是谁。我还要听他亲口告诉我他究竟是谁?”

“他说自己是谁了吗?”

“他说了,最后他说了——他就是马明斋。”

“关于过去那些事。他怎么说?”

“他只承认抓我壮丁的事。”

“翻船的事情,他怎么说?”

“他说那都是土匪二黑子干的,和他没有关系。”

“包家茶庄失火和水仙溺水身亡的事情呢?”

“他没有承认。”

“他没有挣扎吗?”

“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任凭我怎么摆布。”

“他没有喊吗?”

“他是想喊,可我手上的刀不答应啊——当时,刀就架在他的脖子上。”

“那你是怎么杀害马明斋的呢?”

“我用裤带活活地勒死了他。”

“埋尸的地点是你早就想好的吗?”

“不错。”

“那么,你是怎么分尸和藏尸的呢?”

“我把马明斋的尸体扛到船上……”

“扛到船上,船停在哪儿?”

“船就停在马家墓地下面的湖边,那里离普觉寺比较近,只需要十分钟左右的时间。”

郑峰他们第一次上山的途中,金所长曾经介绍过这个无名湖,这个湖连着北通天河。

“你每次上山的时候,都是把船停在那里的吗?”

“是的。”

“马明斋死的时候,嘴里面是不是有一颗金牙?”

“是的。”

“说!”

“我把他的头埋进了拱桥西边第三个桥洞下面,那里已经坍塌多年,里面杂草很多,淤泥积了不老少,我把马明斋的头埋进了淤泥里面。”

“那么,我们挖出马明斋头颅的事情,你是知道的了。”

“在我们包家的阁楼上就能看见那座桥。”

“你为什么要把马明斋的人头埋在拱桥的下面呢?”

“那座桥已经在马家集呆了上百年,谁会想到拱桥下面埋着一个人头呢?”

“可是,盛老太太的善举使不可能变成了可能,这,你可能没有想到了吗?”

“这是天意,我无话可说。”

“还有其它原因吗?”

“那座桥在我们包家院门的左手,我要让马明斋永远呆在那里向包家谢罪,以赎他生前的罪恶。”

“接着往下说。”

“我把船停在我家门前的码头上,在船舱里面猫了两个时辰。

“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担心时间太早了,马家桥上会有人走动,山里人走夜路的人多,我必须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动手。”

金所长剩下的半包香烟已经被包大贵抽光了,李云帆又扔给他一个烟盒,里面还有几只烟。包大贵立马点了一支,吸一口,吐一口烟:“我把船停在渡口东边的码头上。这时候,马家集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这时候,石墙边,从码头到马家桥这一段路上,不会再有人走动。”

毕老看看郑峰,又看看李云帆,其眼神背后的潜台词一定是:马清斋八月二十九号的夜里面走的也是这条路。

“说下去。”

“我把马明斋的尸体扛到马家桥下,岸边是用石头码起来的,这是我事先踩好的点,我把石头一块一块掀开,一直掀到水下——大概有大腿肚深……”

“为什么要挖这么深?”

“当时是夏天,水位比较高,秋冬两季,水位会降很多。所以要挖深一点。”

“还有马明斋的皮腰带呢?”

“我把马明斋的尸体放到坑里面的时候,压了几块石头,突然想起了皮腰带,马家集的人对这个皮腰带太熟悉了。我又把石头掀起来,解下了皮腰带。码好石头以后,我用麻绳把皮腰带和一块长条石绑在一起,扔到下游的河水里了。”

“麻绳是从哪里来得呢?”

“这——”

“说!”

“我——我把马明斋的尸体装进了麻袋,麻袋口是用麻绳扎起来的。”

“为什么要用麻袋装起来呢?”

“我怕遇见人,夏天,河边有时候会有钓螃蟹的人。”

“当时不是在下雨吗?”

“钓螃蟹的人可不管下不下雨。”

“麻袋呢?”

“我把麻袋扔到水里面漂走了。”

“为什么不连同麻袋一起埋到坑里面去呢?”

“麻袋不容易腐烂。”

“那双解放鞋也不容易腐烂,你为什么不扔掉呢?”

“在咱们马家集,穿这种解放鞋的人多了去了。”

“马明斋当时穿什么衣服呢?”

“上身穿一件褂子,下身穿一条裤子,全是棉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