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曰:潜龙勿用,阳在下也。

春风吹艳了满山红花,却永远吹不进冰雪雕砌的连云峰顶凤鸣殿中。屋脊中线往两侧成对称的弧度如一双展开的翅膀,鳞次栉比的瓦片镶满一层黄金则如同是金凤的翎羽,透着神圣而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

连云峰舍身崖旁边,几个妙龄女子莺莺燕燕谈笑而来。

“你们知不知道,圣女这几年来遍访名医,寻觅灵药,到底是为甚么?”

“嘻嘻……我知道,听大师姐说,圣女三年前带回来了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一直寻医求药,就是为了给这个男人疗伤。我还听说,这个男子就是圣女的情劫,无情道能否大成全在这个男子身上。”

“经历人间至情至爱,然后挥慧剑斩情郎,成无情道,摒弃一切心魔。啧啧,纵然无情道再是厉害,其中滋味怕是不好受吧。要是我,宁愿不学至高的无情道法,只要找一个真心相爱的人在一起就成了。”

“小蹄子是**了是吧,呵呵……”

“才没呢,你找打!”

“嘻嘻,依我说,无情道这道法也太过玄乎太艰难了。我在经藏阁查过了咱们连云峰的历史,古往今来只有一位祖师真正修成了无情道法。我们这代峰主已很不错了,痛手斩了至爱,然而心中情丝未断,依旧成不了无情道。一直在凤鸣殿闭关,偶尔出关不到三五天又进去闭关数百天。这次峰主闭关三年,依我看嘛,出来后峰主的无情道也不会有何进益。”

不远处一袭大红袍的女子疾步走来,红袍猎猎飞舞,横眉怒目,到了众人跟前,叱道:“在这里嚼什么舌头,还不赶紧做功课去。七脉大比在即,尔等虽是新人也不可怠慢!”

“是,大师姐!”属于赤红一脉衣着皆是以红为主色的女郎们稽首回答,一起离开,往赤红的红颜洞天而去。

只有一名披着粉红纱衣的秀美女子不曾离开,而是等到众人离去了才怯怯向赤虹大师姐赵玄鱼问道:“赵师姐,圣女救回来的那个男子,是不是楚云齐?”

勃勃英姿的赵玄鱼身形一震,瞪视这名入门已三年的师妹:“这消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不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是我自己感觉到的。”女师妹的声音与她的面靥一样娇柔,使得同为女子的大师姐也颇不忍对她发怒。而这个即便在钟灵蕴秀的连云峰诸多女弟子中美貌依旧脱颖而出的女子,就是楚云齐写信荐来的,受了楚云齐莫大恩情的麟儿。

赵玄鱼轻轻叹气道:“此事你不必多问。那人从昏迷中复苏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到时你自然知晓他是不是楚云齐。”

“是,师姐。麟儿告退了。”生长于烟花之地的麟儿深谙曲意逢迎的道理,礼仪十分周到地向师姐告辞。

看着麟儿的背影逐渐远去,赵玄鱼的眼中横生出浓重的阴鸷,暗暗道:“楚云齐若是不醒,我如何让慕容雪痕身败名裂!到时候她这么将圣女当下去?”

“王重阴奉命从西牛贺洲裂谷沙原取得虎夔内丹,请圣女查收。”连云峰落雁池畔,蓝虹一脉的帆布蓝衫短发干练的大师姐,样貌衣着有五分像是男子,声音略低沉更与男子无二,面对一袭雪白单膝下跪,手里捧着一只锦盒。

一身雪白的圣女脸色照旧冰冷,但憔悴之色明显,接过锦盒打开瞅了一眼,便挥手道:“下去罢。”

王重阴起身立起,倒是比圣女高半个头,临走不忘关切两句:“圣女身肩峰主继承人的重职,请圣女多加休息,注意些身子。”外表似男儿的蓝虹大师姐还是有着一副女子的细腻心肠。

慕容雪痕对他人的关心之话或是风言风语从不放在心上,待王重阴去后,素手朝池面轻柔一指,水面如门户外展,打开出一条够数骑并行的通路,通往池子中心,一座白玉台。

玉台上男子枯槁如木。

圣女将锦盒内虎夔内丹取出,用手指碾成碎末,然后仔细涂在白玉台上。紫黑色的碎粒融入白玉台中,汇成一条条线,涌入台上男子的身体内。

“明天你就会醒了。”圣女出声后神色忽地一怔,她没料到自己不经意间发出的声音竟是此般温柔。

素来冰冷的圣女,纵有温柔,留给谁看呢?

气质衣着皆如霜雪的圣女离开池子,随后池子分开的水就缓缓闭合。水面完全阖上,圣女依旧盯着水池中心,喃喃道:“明天二月初二,春社日,宜杀人雪恨。”

冷冽寒风拂动池水,水面涟漪抖动战栗良久。

今夜恰好是峰主出关的时候。

与往常一样,禁地凤鸣殿外依旧只有圣女一人恭候着峰主大驾。

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脉弟子在各自的所属洞天中,皆能仰望到峰顶每到夜晚便会产生的绚丽极光,七色彩虹一般美丽。极光中映射出人影,勾勒出圣女的唯美曲线。弟子们都会在美丽的色彩里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一人之下的圣女。

圣女却是在绚烂的极光中无动于衷,那些发自凤鸣殿屋顶两片神翼的极光到了她的眼里只是一种冰凉而已。慕容雪痕每每在凤鸣殿外站着,就感觉那个只有峰主才能进入的凤鸣殿就像是一张深渊的巨口,她发现自己有些惧怕这个将来必定会被自己继承的地方。

“吱呀”一声,大殿的门打开,里面射出祥瑞的光线如万条丝绦。

依旧容颜姣好的峰主从里面走出,身着如孔雀羽毛的华贵衣裳,脸上却是带着许久都不曾有过的微笑。

圣女微微疑惑,但依旧没有表露出,只是轻声道:“师父。”

峰主轻轻点头。圣女忽然跪下道:“三年前弟子擅自将楚云齐带回,请师父责罚。”当年天魔出世,峰主下令连云峰弟子尽数驻守峰上,圣女私自前去了天魔出世之地,过后带回楚云齐时,师父却已然再度闭关。捱到这个时候,圣女才有机会请罪。

峰主道:“先起来说话。楚云齐消灭天魔拯救世人有功,理应救他。然而他几次三番侮辱我连云峰颜面,甚至辱及放鹤亭中已故各位祖师,诚然不可饶恕。依你之见,对楚云齐将如何处置。”

站起身来的圣女回话道:“三年来我想方设法延续他的性命,四处求救治之术。就是要他醒过来,由我亲手杀掉!”即便是那样狠毒的话说出来,圣女的语气依旧平淡。

峰主慨然摇头:“为何你还是看不破?为师闭关数次,至今才知道闭关求道宛如磨石成境,只是笑话一场。修无情道者,心如止水,本非人力能及。你执着斩他,是为了你的无情道,还是为了师门蒙受的耻辱?还是说,根本是你内心无情已动摇,必须斩他才能得到心里宁静。如果是因为后者的话,为师告诉你,结果是斩他之后你更不得宁静。世间三千大道,你我也不必执着于无情之一道,犹如坐井观天,始终落了下乘。”

圣女默然,内心颤动,然而眼神依旧尖锐道:“师父前后闭关数十年才想明白放弃无情道,徒儿资质鲁钝,只明白‘太上忘情’,未能领悟师父的意思。”

峰主道:“既然如此,我也不阻你。一切际遇历练皆需要你自己参透。楚云齐杀与不杀,无情道弃与不弃,由你自己定夺。不过,真要杀楚云齐的话,处理得干净一点,免得世人说我连云峰因一己私愤而杀了英雄。”

“是,师父!”

忽然之间,一声长啸起于山腰,宛如龙吟。

峰主微笑道:“随我去看看。醒来的楚云齐,究竟还是不是当初那个顽劣的竖子?”

“我是谁?”落雁池中比预计要早醒来的楚云齐游上岸,浑身湿透的他恐惧地躲在一面爬满植被的石壁下方,瑟缩着,惊惧地望着眼前两个风姿卓绝的女子,抛出了自己的疑问。

峰主伸手去抚楚云齐额头,楚云齐慌张躲避,不过最终依旧没能逃掉冰冷的手掌贴在他的额上,峰主摇了摇头。

圣女却是一见到楚云齐醒来纵然他是这般弱小惶恐模样,心中依旧蹿起无明业火,冷冷道:“你问我你是谁?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大恶人!”

楚云齐摸摸脑袋,根本不怀疑圣女的话,眼里露出黯然失望之色:“原来我是天底下最大的大恶人。”

圣女怒火中烧,抽出雪白秋水长剑指向楚云齐咽喉要害,叱道:“少在我面前装蒜,我杀了你!”

楚云齐闭上眼,脸上除了悔恨和失望外,另有解脱的神情,想着:“我是大恶人,所以该死。死了就不用做大恶人了。”

圣女的剑抵在楚云齐咽喉,锋利剑尖刺破皮肤,血迹浸出。峰主以血肉之手轻易架开圣女的剑,道:“他并非装蒜,是真的失忆了。”

“怎么?怎么会?”圣女脸上的肌肉不明显地**着,蓦然间觉得自己三年来的计划都白费了,杀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楚云齐究竟能算得了什么?或者她心里还有着一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恨到刻骨铭心的家伙竟然完全忘了自己这个人。

“杀与不杀在于你,不过你自己得考虑清楚。”峰主转头就走,丢下圣女与圣女的心结。

楚云齐睁开眼,眼眸浑是纯真之意,呆呆瞧着眼前美丽如雪的女子,瞧着她咬着嘴唇,握剑的手微微颤动的模样。

心中有些不忍心眼前漂亮女子陷入矛盾与痛楚,楚云齐道:“我是坏人。坏人本来就是应该死的,姐姐你就杀了我吧。”

慕容雪痕的握剑的手更加颤动地厉害,紧咬薄唇已流出血来,如凄美的蔷薇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