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齐做了一个梦。

梦中身在极高的空中,懒散伏在生有翅膀的天马背上,马儿迅疾奔跑马背上却很是平稳舒适,马蹄踏过祥瑞流云,空中极远处红彤彤的霞光闪烁,天马柔软的鬃毛贴在自己脸上,阳光温暖照耀。

现实中机灵秀美的麟儿正将楚云齐背在背上,足下生风,往连云峰山脚跑去。做着美梦的楚云齐口角流出涎水,滴在麟儿香嫩肩头。麟儿眉头微皱,背着楚云齐的手在楚云齐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道:“恶心死了,以后再跟你慢慢算账!”

吃痛的楚云齐忽然惊醒,双手胡乱将麟儿脖子环紧,还没从将掉下马背的梦境中醒过来。

麟儿被勒得喘不过气,气呼呼直接将楚云齐摔下。

掉在地上摔得屁股蛋生疼的楚云齐摸摸头道:“对不起,麟儿姐姐。”

麟儿整理了一下被楚云齐抓乱的头发,“呼呼”往右肩上直吹起,拈起指尖在肩上弹了又弹,才向楚云齐伸出手道:“快起来,时间不多。”

楚云齐疑惑:“我们要去哪儿?”

麟儿将他拽起:“当然是逃走啊。圣女和七脉首席斗法,没空顾及你我,正是天赐良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

“圣女姐姐在跟人打架?”楚云齐流露担忧,额头中间堆起皱纹。

麟儿拉着他手道:“不用担心啦。他们打不过圣女,我们边走边说。”

楚云齐挣脱掉麟儿纤纤玉手,将双手背在身后,退了两步,认真道:“我不走。”

受够了楚云齐的固执的麟儿乌黑发亮的眼珠子转了转,道:“是我对你好还是你的圣女姐姐对你好?”

“麟儿姐姐对我好。”

“那就对了。乖,跟姐姐走。”

“可是我还是不能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圣女姐姐本来就不开心,如果我不辞而别的话,她就更不开心了。”

麟儿以一种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楚云齐。

楚云齐拍着胸脯道:“麟儿姐姐你一个人逃吧。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

麟儿扑哧一笑,楚云齐现在这个样子,还真像是憨厚仗义的大男孩呢。

楚云齐也腼腆一笑。

麟儿出其不意抓住楚云齐的手,拉着他就跑,说道:“现在由不得你了。就算用强,我也要带你走!”

“他不愿走,你何必强人所难呢?”清冷的声音与雪白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前方道路。

麟儿顿住脚步,低头执礼道:“圣女。”

圣女向他们二人瞥来,道:“李麟儿,我要你看着人,你却带着他逃走?赶紧消失在我眼前,否则我马上取你性命!”

麟儿蝴蝶也似的身躯颤了颤,望了楚云齐最后一眼,随即掉头返回峰上。

楚云齐站在那里不动,心里很不舒服。他觉得圣女如何对待自己都不重要,但不应该咄咄逼人地强迫麟儿姐姐。

圣女冷哼了一声:“楚云齐,你有逃命的机会,为何不愿跟她走?”

楚云齐认真道:“因为男子汉大丈夫必需对所作所为负责。”

圣女的脸颊微红,如同早春含苞的花朵。她以为楚云齐指的是他不久前和自己发生的事情,在他傻傻的心中不知究竟明白不明白男女之事,是不是认为搂搂抱抱然后亲吻就是**的全部……

然而楚云齐补充道:“如果我真的是该死的坏人,我会努力全部想起来,并让你杀了我。有始有终,这是我的原则。”

“原则……”圣女觉得好笑,如果换在以前,楚云齐绝对讲不出来原则这种话的。一时间圣女心意难平,想起楚云齐从三年的沉睡中醒来后虽然浑浑噩噩,但淳朴老实,心地善良甚至很招人喜爱,在受了催情药物刺激下竟能够自制,拼命撞墙宁愿受伤也不愿冒犯自己……

这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只图自己快意而不顾他人感受的该死的楚云齐。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旧非故人,何必执着?

圣女缓缓走出数步,脚下有白色莲瓣生成漂浮,步步生莲,玄妙境界。一丝领悟,使得圣女无情道小成,白衣凌风,如九天仙子误入红尘。

楚云齐眼里闪动着澄澈的激动光亮,呆呆望着圣女悟道的奇丽景象。

圣女对楚云齐抱以一笑,那是楚云齐第一次见到圣女的笑——就像是冰封千里的大地上,一朵温馨莲花绽放,风姿高洁,纯净无暇。

圣女道:“今后你尽管走你自己愿意走的路。”说完她对楚云齐的最后忠告,便不回头地沿着山路而下。

楚云齐亦步亦趋跟在圣女身后面,直到山脚,欲要继续尾随圣女倩影,圣女回首道:“已经下山,山下是条条可以成圣的三千大道,你无需再跟着我。我也不喜欢被人跟着。”

连云峰外依旧是峰峦重叠,千山万壑苍苍如墨,钟灵蕴秀的山林草地中间,万千道路绵延交汇,正如同尘世的一张大网。

面对每条都通向无限可能的道路,以及圣女直白表达的意思,楚云齐终于不再跟下去,只是对着那个渐行渐远的倩影大声喊道:“圣女姐姐,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慕容雪痕。”

“雪痕姐姐,告诉我你要去做甚么?”

“我违背连云峰规矩已是罪人之身,唯有在苍茫大地中找寻到大地之心交给峰主,将功抵罪才能重回连云峰。”

圣女的背影随着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一转就不见了,楚云齐依旧扯着嗓子大喊:“我也会帮雪痕姐姐去找大地之心。如果找到了,我就会在这里等你,在连云峰山脚的大榕树下面……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这是我和雪痕姐姐的约定!”

粗大的榕树足有数层楼高,树干三人合抱不过来,表皮粗糙,静静伫立已多年。

童心未泯的楚云齐解开腰带,对着榕树数根撒了一泡尿。然后想了想,环顾四面将景物映入心里,似乎还觉得不放心,对着树干猛冲过去,“篷”的一声撞上,额头伤痕裂开鲜血流出,楚云齐胡乱将血迹抹在树上作为可以辨识的标记。即便雪痕姐姐甚至有可能没有听完自己的最后的喊话,但楚云齐依旧很认真的对待自己单方面立下的约定。

然后楚云齐对着树上的标记笑了笑,甩手大步而去。

皎洁月光洒落凡尘,那棵历经岁月的老榕树树干上,模糊的血迹勾勒出拙劣的图画,画面依稀是一个女孩回首对男孩温柔一笑。

七十二峰朝大顶,龙虎山。

日照峰上的天师堂,在三进的院落深处。三道门各贴一副赭黄对联,外门是“手执金鞭常进宝,生财有道义为先”,次门是“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内门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巍峨天师堂正中供奉玄武大帝塑像,塑像边亦有一副对联:“有仪可象焉管教妖魔丧胆,无门不如也谁知道法通天。”

下陈七张紫檀木座椅依天罡星斗之数排布。堂内正中央一只铜雀钟鼎里焚着清心去火的香药。

原本是龙虎山北宗宗主钟离斩厄席位的首席上现坐着一脸祥和的雷音寺老和尚白莲,座位靠墙,头顶悬老君骑牛图,上面题字云:“紫气东来三万里,函关西度五千言。”

髭须浓密如山中野人的龙虎山主人钟离道长坐在次席,器宇轩昂的南宗宗主吕独鹤立在他身畔。其余五位坐席上依次是紫冠龙袍的羿日王朝皇帝刘景山,天修碧野宗娇小年幼的谷主徵羽,文士模样的器修剑器阁阁主玉麒麟,性子清冷的女修圣地连云峰峰主赫连云翳,以及满脸煞气的兵修圣地杀生殿殿主燕轻尘。

圣地掌门齐聚一堂,本就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事。但小小盛事比之大地之心将出世的消息,则如萤火较之日月了。

受到钟离道长邀请的六位圣地之主放下手中一切事物赶到龙虎山,已干等了十四天。今日钟离道长才正式将大家聚在一起。

除了七位掌门和龙虎山南宗的吕独鹤外,还有一名模样清秀的盲目道童,盲道童进门见礼后恭敬站立,目盲心不盲,无神的眼眶朝向着钟离掌门。

钟离斩厄开口的声音就像是嘶哑的乌鸦一样,说道:“盲道童,你将清风那里的情况说与众位掌门听。”

盲道童做了个四方揖,道:“钟离道长邀请各位掌门之前,我便陪着赵清风赵师叔坐于天童山顶至高处推衍天机,想算出大地之心出土的精确时间地点。一共二十日,赵师叔纵观象纬一言不发,到今天早上时,赵师叔猝然吐血身亡。师叔总说泄露天机必遭天谴,不意今日应验。师叔临死前一共说了三句话。”

盲道童声音温和如玉,即便说到死亡也不见有感情波动,只听他娓娓续道:“第一句话是‘魔统篡改天数欲惑我灼灼天目’,第二句是‘大地之心出土于一百天后’,第三句是‘大地之心出土于大地上’。”

众位圣地至高位者正竖耳倾听,陡然听到一句“大地之心出土大地上”令人失笑的话来,表情俱各微妙,“一指凌天”燕轻尘更是公然哂笑出声:“大地之心在大地上,嘿嘿,龙虎山天师果然算得精准!”

盲道童正色严肃道:“清风师叔沥尽心血只能算到这种地步,秉着不让魔统捷足先登的苦心,最后甚至奉献出了性命,委实令我敬佩。天数无常而人力有限,未能算出精准地点又岂值得哂之?诸位若再对清风师叔流露不敬不屑,休怪小道不把清风师叔临死前在我手心写的字说出来。”他在宗内外置不高本只是一个小天师的徒弟,没学多少道法眼盲更不曾读经藏,派到赵清风身边才不久,而分内也只是替赵清风烧饭的伙房道士,此刻面对生平未逢的大阵仗,说话流畅毫不打颤,甚至还敢直接顶撞哂笑师叔的杀生殿殿主,这份勇气委实可嘉。

名字起得挺有仙气的燕轻尘骨子里就是个火爆,哪里忍得了被小辈顶撞,一掌拍碎座椅,怒极而笑道:“燕某来龙虎山完全是冲着钟离道兄面子,干等这么多天也是本着天下道统的友谊,委实还真没想在此打听到关于大地之心的消息。不管大地之心落于何人之手,燕某人再将它夺回便是!”瞪了盲道童一眼,但自重身份终归没对小辈发作,说完话就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