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之战,名噪天下,距今有数百万年矣。

九华山地处水族玄武国界,共九十九峰。层峦叠嶂,千仞壁立,巍峨雄奇。因中央最壮阔雄伟的九峰形如莲开九叶,故得名为“九华山”。

山间古刹林立,香烟缭绕,“九峰十景”俱乃胜地,其中最出名的,却还是莲花峰云海沉剑刻字。

莽苍一色的白桦林,面对着烟波浩荡的茫茫云海。云海深处莲花峰隐现,其绝高处灵猿难攀、飞鸟至此而返。

每当黄昏,夕阳醇和,层云尽染,莲花峰顶便有金光灼灼,闪现一行大字:“一剑倾城,何足笑耳。楚山败绩,无颜掌剑。沉剑于斯,以待贤主。”

直到多年以后,“一剑倾城”楚山孤临风眺望见这行金字,犹然会想起当日败绩之耻……

初夏时节,阳光媚好,烘人欲睡。

楚山孤正在莲花峰顶磨剑。

他喜欢用剑,爱剑犹胜于爱惜自己的生命。他手中的“松风剑”已为他赢得了无数的胜利,换取了无上的荣光。

腰间的剑鞘已是铅灰色,其上十三棵其大如斗的明珠依旧熠熠生辉。

楚山孤磨剑近一个时辰,方才略觉满意,停下手中的动作。“仓”然一声,剑光如流星急掠成弧形,倏然便已归鞘。

楚山孤目力一横,眼中现出点点火光。视力及处,脚下那块用以磨剑的虬龙头骨便应之而燃起幽幽绿火,数息间灰飞烟灭。

忽然,天边层云中传来一声鹤唳。

虹光电逝,一人一鹤穿云而来,盘旋上空。

楚山孤傲然负手,冷然道:“楚某不喜欢别人在我头上!”声裹严霜,寒气如锋。

翩翩白鹤受楚山孤放出的气息震慑,隐然在空中战栗,高低折冲,焦躁惶恐。鹤背上玄裳羽服的男子手心篷然流转一缕红光,注入白鹤头顶,那白鹤瞬间恢复镇定,奋翅飞天,没入云霄。

楚山孤脸色一沉,伸手朝天一指,一道白光激射而出,直破云霄,云中飞鹤一声厉叫。随即几片鹤羽白雪般从云层里洒落,映日飞舞。

“化骨无存,如雷如风。好厉害的‘风雷指’!”沉稳强健的声音却是从云海低谷传来。

先前的鹤背乘客履风骖翔,风舞衣袂,毫无依托,从云海下方飘然上峰,直落在楚山孤对面。

他原本随着飞鹤入云,非但没被楚山孤的指力击中,反而自下方云海施施然出现,其“通天入地八步神游”的道术诚然已出神入化。

楚山孤手按剑柄,道:“如果我胜了,我要你的‘星魂图’!”

鹤背乘客眉毛一翘,道:“若是我胜了,又该当如何?”

楚山孤垂首而视,目光落在松风剑上,缓缓道:“那楚某便终生不再用剑!”

鹤背乘客怪声长笑,道:“楚狂徒,你修道仅十年,便已进入‘合体’期,确是万载难逢的修仙奇才。可惜啊,你刚愎自用,目中无人,竟敢向我衍日门首席弟子穆云平挑战,当真是自取其辱!我今天叫让你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楚山孤没有再说话,仿佛觉得穆云平不值一顾。

他向来只认为用手中的剑说话才是唯一有效的交流方式。

楚山孤慢慢抬起头,神色依旧漠然。

穆云平怒色如燃,手掐指诀,云生脚底,孑然而起。飘然半空,衣袂动处,已将气海内的炎龙刀祭出,火气蓬发,缭裹全身,成一副烈焰铠甲,以火为躯体,身体暴长数倍,形容甚伟。

穆云平火刀翻动,几团火球先后而出,朝楚山孤而去。

火球聚散不定,呼啸炎炎,转瞬已至,楚山孤不为所动,左手指尖微动,一股飓风从指尖昭然而起,迎向火球,相持不下,旗鼓相当。片刻后,火球湮灭,飓风停息。

一招之间,平分秋色。

忽见银光一闪,松风剑霍然出鞘,剑柄尾端银翼如根深扎入楚山孤手骨经脉之中,人与剑不分彼此。

楚山孤电蹿而出,手中松风剑霍然暴长,银色剑气展成数十丈,朝空斩去,气势强猛,顿令浩日失色。

穆云平脚底云气为风势所激,散逸横流,周身火焰跳动有惴惴之意,穆云平猛然大喝一声,炎龙刀接连挥动,上下横斜,快捷七刀虽有先后之分而劲道相叠,烈焰刀气横空纠缠,演化成一条火龙,跟楚山孤的银色剑气撞在一起。

龙啸悲嘶,火龙弹舞,那银色剑气披靡已极,刹那火龙便被斩断成数截,再难聚合。剑气不歇,径往穆云平扫去,宛如青天忽裂银色缺口,延伸万里,势不可挡。

穆云平手里火刀流舞,劈出火焰重浪,却均为剑气所破。然而那剑气受此一阻,略微缓上一缓,穆云平趁隙猛收气息,朝云海扎去。

那银色剑气落空,光耀天地,直驱散一片长云,**青天数里。穆云平藏于云海深处,探头缩脑,面色难看已极,暗道:“好险!这小子只是初入合体期,五行真气之纯之强便已远超我这个合体中期。”当下有了逃走之意,然而顾及到师门掩面,衍日门的弟子又怎能落荒而逃?

穆云平一时委决不下,突然颈间一凉,被一物横在项上。

楚山孤的面目在云雾里显得隐约,声音依旧傲慢,道:“我原以为衍日门的首席弟子能有些本事,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薄如蝉翼的剑刃上真气微吐,嵌入穆云平颈间数分,星星血丝溢出。

穆云平面如死灰,声音有些发颤道:“我输了。”

楚山孤眼里傲色更增,冷如冰山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道:“衍日门的星魂图,交出来!”

衍日门身为正派修仙的龙头领袖,所含法器千门百类。这星魂图,却是门中至宝之一。穆云平身为首席弟子,深得大日四老喜爱,掌门千日老人才将此法宝传授。星魂图之珍贵,诚然世间少有,举世无二。

楚山孤的兴奋和激动却非是在这宝物的本身价值,他修道十年来挫敌万千,虽然性格冷酷却极少杀生,只是收取手下败将手中的至宝作为自己的收藏。其心情就好比猎人将猎物的毛皮、骨骼或是牙齿珍藏起来,作为自己勇敢的象征与胜利的荣膺。

穆云平遭逢此败,已然颜面全无,此刻又要将师门至宝拱手给人,羞愤激动以至于不断发抖,道:“穆某言而有信,自当将星魂图奉上。你先将剑拿开,我若不小心死了,你什么都得不到。”

楚山孤倏然收剑,满是轻蔑不屑,那神情似乎在说:“我也不怕你弄什么鬼。我能制服你一次,也能制服你第二次!”

穆云平忽然惨声大笑,如枭鸣刺耳。唇齿间溢出鲜血,周身肌肉暴胀,成块凸起,青筋横斜,五官扭曲,表情痛苦已极。

原来穆云平恼羞成怒,索性咬破舌尖,自损元气,要使出一种两伤道术。楚山孤神色一凛,飘飞如风,极退百丈,暗运“望云术”,透过云海烟霞关注穆云平的动向。

穆云平右臂赤红火刀卷曲翻转,演化为一缕黑炎,从他口鼻内钻入。募然从他怀里飞出一张卷轴,初时尺来大小,随即迎风而展,长宽近丈,翻转飘飞,随后将穆云平裹在其中,宛如一只巨大青茧。

卷轴之上镌刻周天三百六十度各司星辰排布,星芒闪烁不定,正是“星魂图”无疑。

青茧极速旋转,里面传来声声痛苦咆哮,凄厉惨烈,袅袅黑气从中蒸蒸而出,情形诡异邪祟已极。

楚山孤从未听闻此等道术,顿觉周身汗毛竖起,遍体冰凉,竟有大祸临头之感。他流转灵风真气,松风剑再度暴涨剑芒,银光映日,比先前更甚。

楚山孤急速冲出,如星飞电跃,银光斩落,“篷”然轰击在青茧之上,震荡甚烈,天音激昂。

渐渐银光散尽,却见青色巨茧安然无损。

楚山孤又行连劈三剑,一剑狠似一剑,那青茧却依旧岿然如山。当下他只得忌而远离,调气屏息,静观其变。

日暮西垂,那青茧的颜色渐渐转为黑暗,其上刻画的星辰忽如天灯齐明,茧中“啊!”地一声呻吟,星光忽然收束入内,巨茧外壳立时漆黑,宛如半空里一只邪魔的巨眼。

青茧发出“咯剌剌”的声响,出现横斜裂纹,不断扩展,最后如花瓣开散,篷然一股黑气弥天漫出。

黑气中心,一只生翼的龙形蜥蜴缓缓睁开双目,忽然桀桀怪笑,道:“非仙非魔,非生非死。魔龙本相,毁灭众生!”

龙形怪物鳄鱼也似的长吻张处,一道水桶粗细的蓝白色雷电破空飞激而出,势挟风雷,直取楚山孤。

楚山孤时刻凝神,当即引剑相接,“当”的一声,全身巨震,骨骼欲裂,身子如纸鸢般飞出。

魔龙拍翼乘风,后发先至,赶上楚山孤,巨翼划扇,又击中楚山孤天灵。楚山孤兀自气血翻涌,登然脑中宛如焦雷炸响,被抛飞百丈,直落莲花峰上,就此失去知觉。

魔龙啸吟狂歌,口喷龙炎,扑落而下,正要给楚山孤最后一击,忽然摇摆不定,龙首一阵晃动,仿佛正经历巨大的痛苦,哑声挣扎道:“师父,救我……徒儿不想入魔,不想入魔啊!是楚山孤害的,一切都要怪楚山孤……”陡然失去平衡,从云端掉落,直堕入云海深处,杳然无声。

楚山孤道术有成,真气浑厚,故此很快醒来。

他的脑门多处裂开,血线顺着鬓稍而流,染晕耳根眼鼻。他只是略微擦亮双眼,黯然神伤,再度回眸凝注手中松风剑半晌,喃喃而道:“我输了,我输了……”

猛然楚山孤大笑数声,提气攀于莲花峰顶,剑锋横斜连划,书了一竖行大字:“一剑倾城,何足笑耳。楚山败绩,无颜掌剑。沉剑于斯,以待贤主。”

书毕毅然弃剑,投入茫茫云海之中。楚山孤但只无语望天,见日色稀薄,霞光黯淡,恻然而立。

楚山孤忽地一振衣袖,脚履神虹,影如电逝,瞬间不知何处,只余山风呼啸,晚照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