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里,尸体被楚云齐叠在一起,放一把火烧了。

熊熊火光的背景下,楚云齐喟然:“无论在世时多么风光的人物,死后也不过是成为一片灰尘。众生碌碌往来,也不知到底争夺何物。所谓飞升成仙,可得长生,不老不死,难怪令人神往。”

“飞升成仙,如果无人作伴,还不是只收得了永久的寂寞?对了,你知道凶手白玉京是什么人?”以青青的实力和见闻,却是对身在接近顶尖位面的人物了解不多。

“白玉京是法天道宗最厉害的杀手之一,他一直以赶超萧落木为目标。或许他并非是萧落木的对手,但出手之狠辣绝对胜过萧落木一百倍!”此时此境,楚云齐没有心思透露太多,只略微述说了下。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虽然平常略微娇蛮,但在发生事故的关头,青青却是一直将楚云齐当作主心骨。

“吕春秋已死,所持**多半已为法天道宗所得。今晚先好好休息,明日在州城里打探消息后,我们再做定夺。”楚云齐做出简单的安排,脸色泛白,在火光映照下更显忧虑。

对手是白玉京的话,即便是以前那个渡劫后的楚云齐,也不能有半分的懈怠。而现在的楚云齐,无异于白玉京脚下的蝼蚁。能做的,似乎只有仓皇逃窜。

……

翌日,正午。

云淡天高,无论杀人,还是被杀,都是一个好日子。

从客栈里出来,楚云齐携手青青,来到渝州有名的酒楼,望江楼。

渝州作为羿日王朝仅次皇城中州的繁华之地,依山傍水而建,地势奇险,无人不知蜀道之难,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这望江楼,是靠江建筑里最高拔的一座。登临楼上,俯瞰一江之水,即便黄口孺子也能心生超拔豪气。

层楼之上,楚云齐要了一个靠窗的桌子。膳饮之间,眺望江水,此番故地重游,心中别有感概。

江水对岸百万山林的其中一山,便是自父母被害后就从未回过的家乡了。

“要不要回家看看去?”青青给楚云齐斟满酒,差点溢出,于是便轻轻用嘴唇贴在杯沿小唆半口。楚云齐所怀的心事,自也不能逃脱她的法眼。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那里早已没有亲人,我何必回去?”即便生性乐观的楚云齐,偶尔也会有伤感的时候。

自昨夜遇见变故以来楚云齐的笑便少了很多,不单是近乡情怯之故,还因为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如铁汁铜水,流遍全身,凝固成深深的恐惧。

“说说看,白玉京什么来历?”善解人意的青青依稀感受到楚云齐浓重的烦恼,便岔开话题。遇强则强,这才是楚云齐的本性,提起白玉京,让他战意高昂,无论怎样的愁云和不快应当都会被他那亘古不变的自信给扫荡而空吧。

“他是一个可怕的人,也是一个可怜的人。”楚云齐并没有如青青所想那般表现出渺视敌人的狂傲,却是怀着一种对敌人的深切悲悯。

这不是好兆头。青青皱了皱眉。

楚云齐却是情难自已,讲起了白玉京的故事。

“白玉京生于青楼,幼年时亲眼目睹母亲被权贵凌辱至死。后来做过盐工,当过童子兵,做过苦力。他性格极度沉闷颓丧,内敛孤僻,直到十岁那年在渝州做那份修筑城墙的工事时,才遇到了生平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的朋友。”

顿了顿,楚云齐继续道:“那个朋友就是我。当时玄武王朝欲从渝州向高地蛮族部落用兵,是以我们这些穷苦孩子就被征入民夫的队伍里修建防御工事。然而仗还没有打起来,白玉京就遇到了此生最大的抉择,揭开了长生剑的邪恶诅咒。”

“有一天白玉京不知从何处捡来一口浑身锈迹的铁剑,举止行为大反平常,极为古怪。我留上了心,半夜装作睡着,微闭着眼,见到了骇然的一幕,见证了长生剑恶毒的诅咒被白玉京开启。”

“当时铁剑上漂浮着一团黑气,其中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对白玉京蛊惑道:‘用我杀了你最好的朋友,便可以证得长生,获得无上力量,从此逍遥人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楚云齐语调凄怆低沉,此际却忍不住流露出苦涩的笑意:“我现在还活着,就说明白玉京没有选择杀我。但是他却选择了带着长生剑离开,数月之后,就听闻他杀了渝州知府和玄宗钦差,投奔了法天道宗,后来屡建奇功,终于成为了法天道宗直属法祖部下的七杀手之一。”

“白玉京沉默寡言,但无疑这样的性格使得他更专注于修行,在七杀手中他的实力也逐渐赶超其他人。而从他加入法天道宗的那一天起,他便立下规矩每日至少要杀一个人,成为修真界最年轻最冷血的杀手之一。近十年来从无败绩,直到他再次遇见了已师从名师的我,败在了我的剑下。我念及旧情饶了他一命,不料他依旧不知悔改,愈加杀人如麻,扬言要击败萧落木成为第一杀手。”

“原来白玉京是能够跟大哥相提并论的人物,怪不得他能轻易杀死圣地的年轻高手和吕长老。”青青感受得出楚云齐内心的痛心以及矛盾,适时地坐到他旁边,搂着他的肩膀,“不要想太多了,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

楚云齐展颜一笑,将青青揽入怀中,紧紧抱住像是害怕被什么东西夺走。他由衷地感谢着这个女人,能分担自己的困扰,能在自己走入内心阴影之际拉自己一把,能够理解自己的喜怒哀乐。

人生如果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杀人啦!”酒楼响起一声尖叫,轰然大乱。

楼梯的转弯处,一身白衣的书生模样人物,手持染血的黑剑,满脸怔忪,退到墙角,呆呆望着面前被刺死的贵胄公子。

但他明显并不是因为杀人而慌张,而像是不习惯被人群关注而感到局促。

酒楼的客人们尖叫奔跑,炸开了锅,赶紧从另一边的楼梯奔逃而下。

一层共百席的阁楼,眨眼间便只余下楚云齐与青青二人,而楚云齐定定地盯着杀人的书生,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人群散尽后,白衣的书生才缓解了尴尬,慢慢踱步上楼,朝着楚云齐与青青走来。

他的步履很轻,却不太灵活,一直低着头看着脚尖,似乎上面会长出一朵花似的。

“白、玉、京。”楚云齐一字一顿,道出来客名字,嘴唇微微发颤。

“我恨有钱人,更恨作威作福的权贵公子,你知道的。”白玉京依旧没抬起头,望着脚尖,似乎在为自己方才杀人而解释着。

青青左手按在右手手镯之上,右手紧握住桌下楚云齐的手,却是能感觉到楚云齐的手抖得厉害,不用怀疑现在的楚云齐即便是完成拔剑的动作也会极不利索。

面对既是故交又是强敌的白玉京,楚云齐知道自己完全没有胜算,根本也未打算出手,巍然斟酒一杯,勉强灌入喉中,稍作镇定,方说道:“接下来你是不是要来杀我,为证长生?”

“是的。你是法祖的心腹之患,不能留在世上。”白玉京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像是长年没有见过阳光,他的眼神却是退缩而迷惘的,目光齐到楚云齐的鼻尖再不上移,不敢与昔日的好友对视。

“你要杀他,先得问过我!”青青知道楚云齐已毫无斗志,奋不顾身拦在楚云齐面前,昂然而立,与高过自己半个头的白玉京傲然对峙着。

白玉京却像是被吓着了一般,后退两步,脸上通红,倒像是害羞似的,吞吞吐吐:“我……我不杀女孩子,请你让开。”

“我不让!”青青瞬间便抓住白玉京性格上致命的弱点,朝前逼近两步,白玉京却是不知所措,再退数步,仓皇不已。

“楚云齐,我给你一天的时间处理后事。明天到天屏山来领死,我只希望你一个人来。”白玉京匆匆交待完话,逃也似地离开。

楚云齐快步走到另一面的窗口,目送白玉京的背影消逝在街道尽头。

青青感到好笑,却又笑不出。这个畏畏缩缩跟异性说话便会脸红的白衣书生,竟然就是那个杀人如麻名声直追大哥的白玉京?

而这次楚云齐的表现也太不尽人意了。

慵懒的日光下,楚云齐随便抓起身旁桌子上的酒盅,直接灌入嘴里,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巴,笑道:“也不知明日我还有没有头继续喝酒。不管了,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酒泉!”

伸手又抄起一盅酒,准备一醉方休。这时一只柔白细腻的手却是伸出,夺过酒盏,青青轻声问道:“明日之约,你一定要去?”

“如果是他人之约,楚云齐随便失约毫不含糊。不过是白玉京的话,我非去不可!”

“你是去送死!”

“死也要去!”

青青用很奇怪的神色盯着楚云齐看,就像是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我不懂,你们男人的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你去送死,准备就这样要丢下我么?”

“你可以不懂,也不需要懂。”楚云齐轻柔抚弄青青秀丽的长发,目光却是落在极远处山水相交的边际,“我也不想丢下你,可是人生总得有取舍……快走吧,出了人命,官兵来了可就麻烦了。”

临走楚云齐也不忘顺了两盏醇美的竹叶青,青青却是咬着嘴唇赌气,不搭理即将赴死的楚云齐。

而楚云齐却是毫无察觉般冷落青青,晃晃悠悠,独饮独醉。

不即不离守在醉得很快的楚云齐身后,青青澄亮如银河的眼里充满委屈,内心也是柔肠百结:“人生总得有取舍……你的取舍,便是孑然赴死,为了成就兄弟义气而舍弃我么?”